自那次见了郑夫人后,陈春縻都闷在屋子里,虽做出沉着的样子,但与江珠说话的声音却是微弱纤细,有气无力,“不是说还要去看张姐姐,你且去吧。”

    去到张荪那里照旧要像来的那一日一样,还要经过竹林才行。玉絮覆满了那绿竹,成团粘连在上面,从远处看,可真是一片白竹林了。那斑竹被北风弹压得似乎不停地在弯着腰,极力忍受着它的有心催败。稍稍得了喘息,便还要摇晃着伸直,更显出它的可贵来。

    在江珠走后,陈春縻也出门,在那春冬都青的长竹处站了一站,还是想着要亲自去看看张荪的病养得怎么样才好。

    便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低头看着着江珠留下的脚迹,一直压着那足迹走到张荪那间屋子的门口。只是本来已经定了心,到了那门口却有些不敢进去,便先在门旁站了站,却听见里面透出来的声音。

    “唐姑娘可还住的惯?”那张荪靠在床上,还穿着中衣,全然没有跟在宋凭身边时周遭散发出的寒气。

    且听那江珠叹了一口气,“若是说吃住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姑娘每日里愁眉泪眼的,叫人瞧着心疼。”

    “是为了什么才如此?”

    “我问姑娘,她也不肯不告诉我”,江珠紧着感叹,“真是怪了,公子平日连族中女子都亲近的,如今倒是执意要把唐姑娘留在府中。”

    当日得知了宋凭说要寻什么恩师之女时,张荪还真是被被唬住了。见了那画像中女子和陈春縻虽细看有些不同,但未免也太过相像,便在心中存了一个疑惑。

    等到陈春縻入了府中,细细打量一番,那素衣朱颜、雪容花貌,又瞧她的步态举止,便在心中默默认定那唐桡就是从前的陈春縻,只是公子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于是张荪便马上笑道,“若是为了那唐姑娘,别说是把她留在府中,无论做什么公子都是情愿的。”说完感觉有些不妥,便又找补,“毕竟那是公子老师的女儿,公子对那一位老师,心中是很感激的。”

    “是了,毕竟是公子老师的女儿,想来公子定然是十分看重的。”江珠也应和着。

    陈春縻在门外听见这话,酸鼻潜恸,也就无心再进去,目光涣散地悄悄走开了。

    原来果然有唐桡这样一个人,又对宋凭如此重要,让他一直寻到今日,想来在送自己那附着丹葩的书信时,也不曾忘了要找这姑娘吧?只是那芳蕤真是送给旁人的,自己如今顶替了这唐姑娘的身份,岂不是误了宋凭的大事?

    “姐姐,你好好歇着吧,我先走了。”陈春縻刚走,江珠便也跟着走了。

    张荪执意要起身送她,推门就见了陈春縻方才留下的足迹,“刚才还有谁来过?”

    “怕是我们姑娘,姑娘觉得与姐姐十分投缘。她昨日还问了公子姐姐怎么样,我这才知道姐姐病了,只是她总不好意思来见你。”

    “若不是我现在生着病,听唐姑娘说了这话,等不到她来,我就要去了。”如此张荪便更在心中笃定这唐姑娘就是陈春縻。

    那本来红粉的指甲叫陈春縻捏的没有了血色,那绿竹被朔风猛然一吹,落了陈春縻一身的雪。陈春縻轻动了双睫就直看着那被从绿竹上刮下来的白雪,那不住落在她头上的琼蕊真不知是要劝慰她,还是看她如此故意要作弄她。

    一直睁着眼想盼得一个答复,只是一眨眼,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陨落下红泪,这才把陈春縻从恍神中带了回来。

    “姑娘,姑娘”,陈春縻不知在这站了有多久,听见江珠在后面唤这她,赶快揽涕。那江珠过来帮着陈春縻拂了拂身上粘上的雪才问,“外面这么冷,姑娘既到了张姐姐门前,怎么不进去呢?”

    “我刚才想着也应去看看她,只是到了门口……”陈春縻说到此又有些眼泪潸然。

    江珠只当陈春縻是一时到这府中不能适应,又好生劝道,“姑娘何必为了这样的事发愁?这府中的人个个都是和善可亲的。更何况公子如此尊重姑娘,谁又敢轻视?”

    陈春縻才有些安了心,外面又响起来震天动地地噼啪声,赶紧拉着江珠往后退了退。

    “外面是什么声音?”

    那江珠很是欢喜道,“姑娘忘了过十多日就要元旦了,大白天的外面已有人在放爆竹了。”

    陈春縻常圈在闺闼之中,哪里得知这个时候的暮夜之中,闹市之上,已有形式各异的花灯相照,那灯笼上都浮起了一层薄雾,更是斑驳陆离,光影浮动,照得夜晚比平常更轻柔明亮。

    宋凭的脾性与热闹市井中的红楼不太合,可坐在他对面那个“纨绔子弟“倒是与这里相得益彰。

    “你此行是一个人来的?倒稀奇了。”宋凭给谢思远斟了酒。

    那谢思远笑道,“你还以为我走到哪就要把那些歌妓带到哪。”

    宋凭看了他一眼,便是跟谢思远说他确实是这个意思。

    谢思远像看不见似地听然而笑,“我何必用她们来显出自己的风流来?我与那些个女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又转而问,“你身边那个江珠怎么不见了,那丫头那么聪明伶俐。”

    “叫我拨去伺候别人了。”宋凭并没作罢,“快到年末了,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我仍旧是来做我的生意,得了空才来见你。你要是不想我在这过年的时候还要奔波,就让你们的皇帝派个好点的官,不要连个救济的粮钱都发不出来,还要靠着我们这些朝廷口中的豪民帮衬着。我不想理你们那些政事,只知道那些百姓实在可怜。”

    听了谢思远这一番恼恨的言辞,宋凭赶紧打住他,“悄声些,这里都是些贵介公子。处处都是密探,说不定就有陛下的人,不要让人听到什么,若不然恐又要有祸事。”

    谢思远轻笑一声,“那我倒不该选在这里见面了。”又见前面弹琵琶的姑娘虽是楚馆中人,但才情相貌无一不佳,真是绝色。玉指纤细、黛眉轻蹙,拨出嘈嘈切切的声音替昭君发出怨恨,弹到那幽怨感人之处,眉头越发低了下去。

    再细闻那琵琶声,跟着那女子的琵琶声不住地饮着一杯杯酒,想要分得一份那女子的幽怨。便趁着兴致,慢悠悠地走过去寻那琵琶女。

    自然要有人上来阻拦,只是那牙婆见了谢思远的样子,便想着要定要在他身上敲一笔银子,才叫那些人散了。

    可是那娉娉婷婷的女子款步走了过来,只是先满是柔情地看着宋凭。那宋凭端坐在那里,半点目光也不给她。她又扯了扯那牙婆的袖子,悄声道,“让我同这位公子说会儿话吧,求您了。”

    那牙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女子才往着谢思远的方向走过去。她那么轻盈,似行于水上,罗袜生尘。

    谢思远看她如此,便想伸出手虚扶住她。那女子却将手搭在了谢思远刚伸出来的手上,由着那牙婆带他们走上楼去。

    进了门又牵着谢思远坐下,笑问,“公子怎么不顾阻拦就过来了,可知这可坏了我们这的规矩?”

    谢思远也调笑,“怎么我看着就像是个清浪浮薄之人吗?若是刚才你一直看着的那个人上来了,遂了姑娘的心愿,那他也是坏了规矩?”

    “自然也是一样的。”

    “那姑娘幸亏叫我上来,坐在底下的那个人最是个不懂风情的。”

    那牙婆给谢思远斟了茶,又见他们二人有说有笑的,才放心离去了。

    那牙婆走了后,谢思远还紧着问,“姑娘日日都在这里吗?”

    不知道是没听清他的话还是存了心不想理他,那女子并不答他,瞧了瞧他便走开了,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弹了她最中意的曲子。

    谢思远便安静坐在那里听着曲子,吃了两盏茶后,那琵琶声也逐渐息止了。他自然明白这琵琶声中透出的意思,知道她不像从前红楼中认识的那些歌女一样愿意同他亲近,便上前去赔罪。

    那女子看谢思远不像外表看着的那样子,也不像从前见到的那些人,这才肯理一理谢思远,“公子不必如此。”

    外面楼上挂着彩灯把这外面玄色衬的清明了些,内里透过窗上的明瓦依稀隐约看见外面人影幢幢。红楼中这些摇曳不定的烛光真叫人情思恍惚。

    那女子看着谢思远的眼神落在了窗上,“公子若是有心事,便去寺庙挂个红带子,还可以宽一宽心”,她虽有心要劝谢思远,可是在看向外面时又叫人瞧出落寞。

    谢思远最是个多情的,心里自然有些触动,想着她在此地过了多少个日夜?定是要敛眉暗心伤的。

    “若我适才不解你的意思,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不与你说这话”,那女子百无聊赖地看向一旁,颇有些怨恨道,“且说一些烟花巷中该说的话,免使你要到妈妈那里告我。”

    谢思远不忍再看这姑娘,便起身将银钱放到桌上,“我知道姑娘并不看重这银钱,是有万般无奈才促成今日,但还请姑娘收下。”

    还不等他说完,那女子便将钱又送回到谢思远手里,低声细语地道,“公子以为把这钱悄悄给我就不会被妈妈拿去?我可不要你的钱。”

    谢思远只得试探着道, “那也替姑娘系个红绳子吧。”

    见那女子又不言语,谢思远生怕又冒犯了她,顿了顿才问,“但还不知道姑娘有些什么心愿?”

    听谢思远说了这两句话,那女子突然来了精神笑着问他,“公子可知道近些天京城发生的一件大事?”

    “还请姑娘告诉我。”谢思远赶紧请教。

    “当朝的太傅在他自己的府中叫人杀死了,他和他的女儿都死了。人人对这些事都避之不及,我却敢说。”

    谢思远并不想沾染这些朝廷争斗,作揖后就要走了。

    那女子似乎是有些醉了,有些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拦住他,泪眼迷离地笃定道,“公子不想知道,只是你坐在下面那位朋友怕是想知道得很呢。”

    等到谢思远止住脚步,那女子才又悄声道,“陈太傅并不是朝廷中人杀的。”

    点了点头后,谢思远看那女子再没有别的话了。只是他并没接着那女子的话头,仍旧是问她,“不知道姑娘有什么心愿?”

    那女子百念皆灰一般道,“盼君王少念绮罗筵,多顾石壕村。”

    谢思远本以为她是想早日脱离这地方,原来自己竟是不如这姑娘的。惊诧着愣愣地推门出去,将手中的银钱尽数给了那牙婆,愿这牙婆别磋磨那姑娘。

    待走下楼来,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似的,似乎已经将适才的姑娘忘在脑后了,半句话也不说,只顾着喝酒。

    宋凭无心问谢思远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左不过还是他平常的样子。只是看着谢思远醉得神魂颠倒地样子问,“你今晚打算住在哪?”

    那谢思远在这熙熙攘攘的道衢上边走着边长啸,听见宋凭问他话才停下来回他,“随便找个地方。”

    这时辰还哪里有酒家能收留他?宋凭这才跟那谢思远道,“你到我家下榻。”

    到了宋府,只一会儿没人照看,谢思远就走到后院去了,便到了陈春縻那里,既碰见位不曾见过的姑娘,便作揖朝着她问, “这是从哪里来的姑娘?怎么以前在府中不曾见过?”

    “谢公子?你怎么在这?这位唐姑娘是公子——”还不等站在一旁的江珠说出什么,宋凭就赶过来了。

    一见了谢思远站在陈春縻面前,宋凭便料到他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赶紧向陈春縻解释,“他是喝醉了,无意冒犯你,你不要多心。”

    陈春縻闻到宋凭身上沾染的脂粉香气,不禁皱了皱眉头。只是还仍旧做着从容不迫的样子回了礼,才带着江珠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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