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陛下也暗中派人去查了那暗杀陈太傅之人,看来陛下还是信不过公子。”李驷回了京城就赶着来回话。

    这是宋凭意料之中的,“陛下最多疑,若我并非出自宋氏,此刻怕是已经在大牢里了。”

    “若是陛下先于我们找到那人可怎么好?”

    宋凭这才放下手中的书简,“陛下的疑心与抓不抓到那人并无关系,只怕还不等抓到人,陛下就要向宋府发难了。”

    “陛下还派人去核查了唐姑娘的身世,仔细打探了公子那位老师。”

    宋凭一早便有准备,此刻才能神情玄定,“唐姑娘的来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等过几日还该让她回乡祭拜她的父亲,再去看望从前的东家西舍。”

    “是,是。”那李驷看着宋凭镇定自若的样子,似有些出乎意料。

    谢思远不似宋凭这般费心劳神,直睡到日出三竿才起身,走过回廊,便见着宋凭好有雅兴,在这仲冬时候把房门开着,看那随风飞转的白雪看得出神。

    他这一来,可算有个人能戏谑宋凭了,“你不是坐怀不乱吗?怎么现下学会金屋藏娇了?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边说边笑着径直就坐到宋凭素日坐的地方。

    宋凭看他这样子又要动气,强压下来脾气犹豫不决地道,“你跟她说了什么没有?”

    “我能对那姑娘说些什么,你对她那么小心翼翼,才叫人家害怕。”

    又瞧着宋凭一直皱着眉头不安心,谢思远才起身对他道,“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之间有什么合该说开才是,不要耽误了她。”

    然宋凭却是个有什么事都在心里盘算,不轻易宣之于口的。听得谢思远如此说,便更是无心回他的话了,留得他在一旁干坐着。

    谢思远便只能说些能引得宋凭注意的话,“昨天那红楼中的姑娘与我说杀陈太傅的人并非是朝廷中人。”

    看着宋凭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想坐在那里自讨没趣,“我最爱我的自在,怕是一辈子也不知你们的愁肠。”便还是像平常那样散漫地走了。

    明明是冬日里的卧房,竟生出如夏日里一般的燥热。陈春縻经历了这许多事,即便是如此境况,亦能静下心来。可是陈春縻和宋凭都处在宋府之中,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各自有各自的愁肠。

    “你说要是有人问我是这宋家的什么人,我又该怎么说?”陈春縻自昨晚谢思远问她之后便一直想着这事,昨天晚上等着江珠到外间后已经悄悄哭过一回,只是现在又要眼泪涟涟。

    陈太傅老来用自己妻子的性命才换得陈春縻这一个女儿,自然视做掌中珠,那天上皎洁的白日光尚且不如。

    只是赵安言一句话,就叫陈春縻父亲身亡,从前的千金小姐现在却是俯仰由人,陈春縻何曾尝过这滋味?

    江珠听陈春縻问她话,也坐到陈春縻的身边。她渐摸清了陈春縻的脾性,总是说些好话来宽她的心,“姑娘如实说又怎样?谁又敢说些什么呢?”

    “我怎么好一直住在宋府?”陈春縻坐在床上把那系帐幔的银钩拿下来又挂上的,一直也静不下心来。

    抿抿绛唇又道,“我该顺着郑夫人的意思去宫中……做个女史。”

    “啊,夫人这是……”,江珠那日也陪着陈春縻坐在堂中,那日郑夫人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自然明白郑夫人是什么意思。

    如此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了,便一转话锋,“这府中诸事还是要听公子的,我看公子是很是顾念着与姑娘的情……与姑娘父亲的师生情谊。夫人再说什么,公子也是不肯的。”

    不管江珠是什么说辞,陈春縻的心中都觉郁恨。那宋凭若是执意把自己留在宋府,那不更显出他珍视这唐桡了吗?那自己便更是个罪人了。

    可是现在自己已经是罪臣之女,纵使从前心中愿与宋凭……成双飞燕,只是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还如何能遂心呢?

    直到了晡夕时候,宋凭心中才想明白了,连斗篷也没穿就赶着要踏出门,一旁的李驷也赶紧拿着衣裳追了出去。

    就要踏上回廊,宋凭便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驷道,“去请唐姑娘过来,我在正堂见她。”

    “是”,李驷直接就把衣服递到宋凭手里,赶快就朝着陈春縻的住处去了。

    宋凭在正堂等着陈春縻的时候,怕那陈春縻经受不得那雪窖冰天。便将屋内的炭火烧得更热了些,又再添了几支蜜烛,再让这室中平添几分昏黄。

    从前雨雪镳镳,在梅园深处,陈春縻带着帷帽,只露出可以和素雪相争洁白的手指,那指甲上并无蔻丹的颜色,更显出明月珠一样的皎洁。

    若有雪珠不经意落在上面,怕是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那光滑新裂的纨素上,即刻就要滚落下去。

    便是这唯一露出来的玉指被北风吹得泛起了红色,宋凭便满眼都是那红粉。

    犹豫着伸出手想要把陈春縻的手握在手里,可是刚要伸出去,又想着他二人虽有些彼此都不戳破的亲近,终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敢握住她的手。

    不须多时,那比从前更苍白的模样又现在眼前,只是此时却只剩满腔的叹息。

    又想着在从前二人心意相通的时候,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现在到了恩断意绝的时候,这室中却偏偏只剩他们二人四目相交。

    “公子”,陈春縻躬身行了礼才又道,“公子有话要与妾说?”

    那李驷看不懂宋凭的眼色,还在一边站着,非得宋凭跟他开口,他才知道要退下。

    这正堂便只剩了陈春縻和宋凭两人,竟叫他二人都有些不自在。

    本是要跟陈春縻坦白本没有唐桡这个人,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了,看着陈春縻一直站在那里,便先向着她道,“外面冷得很吧,姑娘且先坐下吧。”

    越犹豫越是难以开口,也便不像心中打算好的那样,而是转而问,“前些日子婶母说要姑娘去宫中做女史,姑娘可愿意?”

    陈春縻听宋凭说了这话很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看他,难道他对他心爱的女子也是这般薄情?等到反应过来才收回目光对他道,“妾自然是愿意的。”

    宋凭便见陈春縻的双眸真似那上春里无人寻访的小溪水那样清澈见底,偏又有暖日相照,透过此处的一片微暗,荡起光波,心中便有丝丝触动。

    可这更把宋凭的阵脚全都打乱了,叫他一时哑然无语。只觉得那暗暗烛光映在陈春縻身上,好似越来越看不清她的脸,忽明忽灭的幽黄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若入了宫,便不似在府中这般了。那宫中风云变幻,最是难以捉摸。”

    陈春縻坐在那里俯下身对宋凭道,“公子,妾知道公子是居仁由义之人,一番好意让妾住在这里,妾心里很感激。”

    虽哽咽难言,还是要强压下心中那愁山闷海,强撑着说了那决绝的话,“只是外面的谗口伤人,公子与妾俱是清白之人,并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不该叫人弄得一身流言,还请公子让妾入宫吧。”

    昔日是两心相结,今日却忽然两绝。

    “是啊,我与姑娘本就是清清白白,到底何苦弄得流言缠身,叫你我都不得安生?”

    宋凭本就心疼陈春縻一直被圈禁在闺门。如今陈春縻既说出如此的话,自然也无意要把她强留在府中,且放她去做她想做的。

    陈春縻看着宋凭的脚步从自己的眼前经过,大抵一直踱步到了门前,似是叹了口气才松口,“你还该去祭一祭你父亲,这一路上我都会派人护从。等过了正月,你就入宫吧。”

    只是又怕她见了花锦世界,便觉得从前的春心盟誓不过是年少无知而已。想到此,更觉怅然。

    可宋凭不知道的是,那日宴席多少弱冠王孙、绮纨公子,若不是陈春縻看见他流连的眼神,早便走了。便是感受到他的情深意重,才肯跟着他的脚步到梅园去。

    那陈春縻回到室内怎样也不能真正安歇,躺在床上是辗转反侧,反复想起这几日宋凭与她说的那些处处都叫她找出破绽的话。

    本是不想让室内全然被玄幕笼罩,可那幽暗的烛火被从外面透过来的冷分吹得乍明乍灭,心中本就足够悲痛,怎堪再听得外面的朔风哭天抢地,看那烛光奄奄一息。与那冰冷的墙散发出来的寒气贴在一起,心中乱想着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既是如此,更让宋凭心焦,何必与她别扭?便似谢思远说的,不管有什么话合该说开才是。

    宋凭一下便从床上起身,吹灭那烛火。披了衣服就出门赶着去找陈春縻把话说清楚。走到那回廊拐角处,一下冒出来个人撞到他的身上。宋凭没有多想赶紧把那人抱住,生怕她倒在雪地里。

    摸到了她那披散着的细滑长发,宋凭赶紧放开了那人,借着蔼蔼清光仔细相看才发现那人是陈春縻,背过身去等着她理好衣衫,便直接对她道,“我不想再与你拧巴,今晚便说个清楚。其实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唐姑娘,我只是想引你过来。也是因为我心中气恼,这些天才一直在府中与你做戏。”

    看着陈春縻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又紧着道,“我……特意叫张荪去护你,你为什么不跟她走呢?”

    叹了口气又道,“因为你信不过我,你以为是陛下下的命令,我定然要杀了你”,顿了顿有些哽咽道,“那我们从前的盟誓呢?”

    陈春縻便手扶着檐柱顺势退到一旁,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越发觉得羞赧,脸红的像是桃花落在上面一样。

    在心中鼓了鼓劲,陈春縻才有了勇气从那玄影中站出来。悄悄伸出了手,又几次停顿,才敢握住宋凭的手。他只披了件袍子,那手果然凉得吓人。

    宋凭默默看了看,任由她握着,只是他半点回应也没有,半句话也不说。

    陈春縻虽能感觉到上方的眼光,但一直垂着眼眸不敢看宋凭。更握紧了他的手,才抬头美目流眄道,“我本来也是要去找你说个清楚。我不肯信张姐姐,是因为当时太害怕了。等到了府中,又以为你心中想的一直是那唐姑娘,这才……”

    说到此处,陈春縻便更是伤心落泪难以说下去了。闻得这些话宋凭才借着陈春縻的手把她拉到怀里,让她依偎在自己身上小声啜泣,仔细听着她那些含糊不清的话,那围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好像愈发收紧。

    漫漫黑夜悄然无声,可如果有人留心今晚回廊拐角透出来比风吹动玉絮落地的声音还轻的私语,就知道那清浅的池塘只是薄薄结了一层冰,底下仍旧是出过芙蓉的清水,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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