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下了雨,但依旧很热。

    鸣甜身着一件米白色风衣,内搭一件淡蓝色衬衫和一条黑色半身裙,脚下踩着一双尖头高跟鞋,抱着手,站在路边。

    那辆装着她的画的汽车缓缓驶入车流。

    “甜甜姐,那我回去啦。”王小令在她对面,朝她用力挥手,半晌,非常生硬、真挚、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来了一句,“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很好的祝福。

    但她不需要活这么久。

    鸣甜笑着看向她,说:“谢谢,但我希望你今天晚上就能穿上那件内衣,倒不用拍照片给我检查了——希望你喜欢。”

    “我一定会喜欢的!”

    路上很吵,王小令留下这句后,便骑着电动车一溜烟消失了,鸣甜收回了目光,依旧站在路边,再往路上看,先前那辆汽车已经不知道开到哪了。

    她在心里预测它抵达那家美术馆的时间,那位摄影师打开车门的时间。

    以及,他发现那束胭脂雪的时间。

    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了,鸣甜只能怀疑他。

    但这样的怀疑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可能是让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了吧?鸣甜被自己绕得笑了起来,拢了拢风衣,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在街边随便吃了一顿饭,导航搜了一家据说是广州最贵的理发店,给自己烫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卷发,好看是其次,关键得彰显发量,从理发店出来后,她又去了一家美容机构。

    一通捯饬,身上的病味儿终于散了一些,回到酒店时,已经到了深夜。

    大堂依旧灯火辉煌,有一对恩爱的情侣亲密地揽着肩膀,一边走一边说悄悄话,还有三四个相互认识的好友说说笑笑地和她一起进了电梯。

    他们一进电梯后依旧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鸣甜冷淡地站着,抱那个骨灰盒,百无聊赖地看着电梯上一个个闪烁的红色按键,电梯门开后,几人往门两侧让了让,她抬着下巴走了出去,高跟鞋在寂静长廊里发出哒哒的声响。

    走了许久,耳边还环绕着他们的笑声。

    鸣甜心想,笑得真他妈难听。

    她刷卡进了屋,灯也没开,站在一片黑暗里,给方棋打去电话,“这段时间工作有点忙,我那些画你全部送到美术馆了?”

    “嗯嗯!”

    “没有喜欢的?”

    “……我胆子小,看着害怕。”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什么好难过的,鸣甜打开床头灯,靠着墙,点了一根烟,问: “那家美术馆的主人收下了?”

    “嗯嗯嗯。”

    其实,知道他会收下的,这多嘴问的一句,鸣甜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边猩红在光影交织的黑暗里燃了很久,制造出一片白色的烟雾。

    她在那片烟雾里又看到那座灰色的神山。

    烦死了。

    真是阴魂不散。

    鸣甜伸手打乱那团烟雾,好在这次神山出现没有伴随着耳鸣,只要不会严重到干扰她的生活,她就懒得管它。

    神山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再度模糊,渐渐隐去,鸣甜听到自己缓缓地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会替你保管好那些画。”

    鸣甜于是没再问了,吐出一个一个烟圈。

    “对了……”电话那头的方棋沉默一瞬,说:“他很喜欢你的画,托我转告你,如果你愿意,他可以把它们挂到美术馆里展览。”

    夜色很沉很静,头顶的灯光打在床上,照亮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和烟粒,静得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他说,喜欢她的画?

    鸣甜愣了很久,忽然笑了。

    她怎么敢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人读得懂她的画,它们那么支离破碎,连她自己都无法看清辨明,他这么说,是别有所图。

    深知那位摄影师的企图单纯到了极致,但鸣甜对不打算成全他,也没办法成全他,跟电话那头的女生说:“转告他,我那晚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好的。”方棋顿了顿,小心翼翼说:“甜甜姐,你能不能画一些阳光开朗的东西?比如……小猫小狗,花花草草,雪山湖泊之类的。”

    “再说吧。”鸣甜挂了电话。

    窗外有千万灯火,酒店里很安静,除了偶尔下水管道里过水的声音,就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

    鸣甜咬着烟,脸庞依旧淡漠疏离,眼底弥漫着厚厚一层死气,混沌一片的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她想去那家美术馆一趟,为那晚疯狂的自己写下句点。

    她对着镜子重新化了一个遮掩病相的妆,换上一条红色长裙,又裹了一条白色的披肩,确定遮挡住胸前的残缺曲线后,穿着高跟鞋往楼下走。

    十月,是秋天的季节。

    但广州的秋天,总是来得晚一些。

    鸣甜才下出租车,便被迎面拂来的夜风吹出一层汗,只是依旧不敢敞开那条披肩,微微喘了一口气,抬眸看向对面的那家美术馆。

    那两个蓝色灯笼已经换成暖黄色,在初秋的夜晚像两盏明灯,别有一番韵味,如果是深秋,路过这儿的行人,可能会平白觉得暖和一些。

    梧桐树的叶子有绿有黄,一阵秋风吹过,黄色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鸣甜扫掉发间的一片叶子,倚着梧桐树,抽了一支烟,心想,冬天的时候,那两个灯笼会换成红色的。

    因为红色热烈,最适凄寂的冬天。

    不过,她秋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鸣甜将掐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往嘴里喷了喷去味剂,又在脖子和耳垂下方喷香水,严谨地好像将赴一场浪漫约会。

    梧桐树的叶子又掉了一片下来,她踩着叶子,提着裙摆,穿过街道,迎着风,缓缓走上台阶,然后,推门进去。

    这次的客人比上次多些,围在一起。

    她走过去,站在人堆外抬眼一看。

    那是一幅铺满整个画布的蓝紫色郁金香,画面很拥挤,布局很一般,线条很紧,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画功,审美能力极差,艺术气息为零。

    鸣甜在心底将这画评了个零分,越过人潮,向美术馆最里头的方向走去。

    那扇门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这次再没有暗红的光从门里透出来,它普通得就像任何一扇门,这意味着,门内的那个世界消失了。也意味着,那位摄影师不在里头。

    鸣甜在门外站了几秒,兴致不太高,但还是紧张,姑且算作旧地重游的紧张吧。她尝试推门,本想着他不在这里,又经历了上次那种事情,门会锁上才对,但门还是一推就开了。

    像是故意给谁留的。

    不太确定这个猜想,鸣甜皱着眉头进了屋。

    这里依旧悬挂着一串串照片。

    鸣甜抬起手指,将晾晒的照片挨个拨开,山川河流,日落星辰,高楼大厦……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一张人像照片。她去显影池里看了看,那里也是空空如也,池子里的水还少了许多,露出一条深色的水位线。

    他应该很久没来这里了。

    一旁的桌上依旧放着几台型号不同的相机和一堆黑色塑料袋子装着的镜头,鸣甜随手拿起一台相机,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拍了几张,想象那个红色的背影会落在她的镜头下,慢慢回味那晚疯狂的,绝望的,可怜的鸣甜。

    奇妙之地再无奇妙之人。

    鸣甜转身离开,逆着人潮往外走,走到台阶下方时,停了下来,微微抬着头,望向那两个灯笼旁边的黑色摄像头,脸拉得又臭又难看,静止了几秒后,很平静地竖了个中指。

    再见,林大摄影师。

    纯粹的夜色下,红色裙摆在风中荡漾,是唯一鲜艳的红,一切都成了背景,鸣甜走着走着,突然脱掉了高跟鞋,一只手抓着披肩,一只手提着鞋,在风里赤脚跑了起来。

    她自由了。

    她真的自由了!

    就算得了癌症,就算无人可依,无人来爱,就算她的过去像一滩死水,她的未来在悬崖上,她都自由了,永远的自由了。

    今晚,是她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个夜晚。

    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卷着,飞了过来,鸣甜伸手抓着一片,放慢脚步,从包里拿出手机。

    她找到白珠珠的电话号码,打算和广州最后的朋友告别,忙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响了很久很久,然后又自动挂断了。

    以往她是不会给第二次机会的,但今天例外,鸣甜又拨了一个过去,二十七秒后,电话那头传来白珠珠的声音,很柔软,都是气音。

    “被我吵醒了?”鸣甜问。

    “没有……这么晚了,你不睡觉?”

    鸣甜开门见山,“珠珠,我要走了……”她顿了顿,声音飘渺,“我要去找一座神山。”

    “神山?什么神山?”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十四年前我死过一次,濒死之际,看到一座神山拔地而起,当然,我知道那是幻觉。五年前,我决定和方莱在一起,它在大笨钟下出现了一次,然后再没出现过,这段时间,可能是预感到我生命无多,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脑子里浮现。”

    “你……这个……去看医生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鸣甜笑了一下,不在意地点了一根烟,“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

    “嗯。”

    “这么着急?”

    “本来四个月前就该出发的。”鸣甜吐了一口烟出来,没什么情绪地说:“我的心已经在路上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我们见一面。”

    鸣甜摇头,道:“吵你睡觉已经很过分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鸣甜,你知道吗?”白珠珠很严肃,“你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几乎不联系我,就算联系也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但……但……我不怪你。”

    “谢谢。”鸣甜不太自在,但习惯了强硬,“虽然现在很晚了,但不会太迟,我给你一个名额吧。”

    “什么名额?”

    “朋友的名额。”

    “少来!”白珠珠笑得很大声,良久,说:“今晚打电话过来是要和我告别?”

    鸣甜摩挲着梧桐树叶的脉络,隔着电话,笑了笑,“再见,珠珠。”她没再说什么,将手机挂断,放回包里,赤着脚,融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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