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微微敞开的药箱里,只剩下安乐死和麻醉针……哦,以及那管被她从公馆地下室带出来的杰诺瓦细胞。

    她陷入沉默。

    “我以为是失踪的那几天里,你在尼布尔山的魔晄设施里出事了。”萨菲罗斯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平静无波的语气让她心底发怵,几乎能淹没她的黑暗中,她似乎又要看到另一道昳丽的身影了,“但医生检测过你身上的外伤,上面都没有魔晄留下的痕迹。”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只有这里。”

    温热宽阔的身躯从身后悄然贴上她,宛如丛中猎豹一样,危险又轻盈地从身后笼罩住猎物。他抬手的动作十分迅速,几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萨菲罗斯就拉起了她的衣袖,摘下手套后微糙的指腹很轻地触上她的左肘内侧——

    那个地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以及大片难以散去的淤青。

    她闭上双眼。

    ……他还是发现了。

    “为什么?”萨菲罗斯贴在她的耳边问道。

    是营养剂。

    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具体配方的营养剂。

    魔晄的另一个名称是生命之流,蕴藏着极其丰富的生命能量。

    她在制作那种营养剂的时候,特意稀释了魔晄的浓度和密度,以做到在最低副作用的情况下,短暂提高人的生命能力。

    但副作用低,却不代表没有副作用。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一旦注射的剂量过度,魔晄因子在她体内未能及时代谢掉,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后,注射者就会魔晄中毒。再过量一些,还会引起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里的范围、标准并不固定,因人而异。

    而她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上辈子她拜托雷诺他们送来贫民窟的药物材料,就是提纯后的魔晄。

    0002年刚流落到贫民窟的时候,其实她已很久没给自己注射过那种营养剂了。

    最开始研制出这种药物实属意外。她对宝条的那些研究并不感兴趣,而她向来又是一个任何行动都要靠目标驱动的人,配合进行人体实验是因为想要借此手段上位,而研制契合体质的营养剂,也是因为自己在长期的高强度工作中熬坏身子。

    肉身的虚弱难以支撑精神的燃烧,于是她就开始尝试研究药物合成配方,看看能不能做出一种安全且效用明显的营养剂。

    往试剂中加入魔晄是一个很偶然的契机,那段时间宝条要求科学部门的研究员调配不同浓度的魔晄,来作为怪物的营养基液。而她又从这种怪物的培养方式中,拆解出魔晄在其中的作用,于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尝试性地在营养剂中加入了一点稀释过后的魔晄溶液,并进行静脉注射。

    ……效果比之前的那些普通营养剂要好太多了。

    几乎是药剂注入体内的几秒中后,她就感觉到身体内源源不断的活力,精神也更加丰沛。拔出针头后,最明显的感觉就是让她在实验室熬上三个通宵都没问题。

    那时她还不知道长期高频注射魔晄带来的副作用是什么,就不知不觉就对这营养剂有了依赖性。直到第一次出现幻觉后,她才猛然惊觉:原来只是低量注射稀释后的魔晄,也会导致魔晄中毒的症状。

    ……幸好那时的她意志力还算坚定,及时止损也为时不晚,便很快把那种营养剂戒掉了。

    尼布尔海姆事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抑郁的情绪都始终如影随形。

    她能观花微笑,能举着听诊器沉稳行医,能在无数个人面前,做出正常的样子。可一到暮色降临,人潮散尽,名为痛苦的海水就会开始涨潮,不容抗拒地将她淹没。

    她想挣脱那些痛苦的枷锁,又怕摘去那些痛苦后,她会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斗转星移,流光飞逝。她每晚重复着用手指抠开胸前伤口的动作,笑着看那道正宗留下的创口,溃烂流脓,撕裂变大。

    好畅快啊。

    看着疮疤越变越大,伤口越烂越深,真的好畅快。

    她又开始想起了那支许久未碰的营养剂。

    冰凉的液体随着细微的刺痛注入体内,她跪在陋室的一角喘息,脸上不知何时也变得和那些溶液一样,一片冰凉,湿漉漉的。

    一管,第二管,再来一管……还不够……

    生命之流的能力真是奇妙啊……喷薄旺盛的生命力量,甚至能够让只余空壳的躯体自如地行动起来,能够浸润灵魂,能够让人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终于见到想见的人了。

    那道身影站在月光下,静静地俯瞰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些戏谑又好笑的念头,于是她就遵从那种情绪笑了起来。

    嘶哑的,急促的,逐渐癫狂的笑声。混着泪水,一起弥漫在浓稠又荒诞的夜里。

    而萨菲罗斯始终站在远处,俯首注视着她,恍如教堂里的神祇雕像,聆听教徒的忏悔,却始终无悲无喜。

    时间、频率、剂量、心理状态,还有睡眠时间,都会影响魔晄因子的代谢。

    曾经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活在轻度魔晄中毒催生的幻觉里。

    理性敦促她间歇性戒药,而叫嚣的情感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她:来吧,继续吧,再来。

    她很谨慎地,放纵又克制地,给自己频繁地注射特制的营养剂。

    无人在意的狭角,贫民窟里凄冷的月光只能照亮窗棂上的小小玻璃瓶。

    那瓶子里放着一张残破不堪的纸,里面交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以及一道长长的裂痕。新鲜的血液每晚都从纸页的心脏中流出,流到她拔掉针头的手臂上。

    于是她就这么常常看着冷落寂寥的长街,感受从左肘内侧蔓延开来的极端的疼痛,可她再没有哪一刻比注射营养剂的瞬间更快乐了。

    痛吗?

    ……

    达索琳,痛吗?

    这种感受,叫做痛吗?

    不、不痛啊,一点也不……

    这种感觉,明明叫「愉悦」才对。

    她没有哪一刻比这更痛快了。

    麻痹般的快感顺着枝桠般的血管蔓延开来。每个毫无希望的日夜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光莫过于这一刻——

    视野里破落的街景开始扭曲,虚空中重又出现那张苍白俊美的脸,这一次男人碧绿的竖瞳里浮漾出温柔的情绪,如梦如幻,让人心醉神迷。

    萨菲罗斯……

    她丢下空无一物的注射器,用血液横流的手指触碰那道幻影。

    萨菲罗斯。

    那个人在残月下露出一抹微笑,却拎起长刀,转过身去,往远方一步步走远。

    萨菲罗斯!

    他的背影,渐渐和她在尼布尔海姆中见到的轮廓重叠。

    她伸手,想要抓住他。可她抓不住他,也留不住他的幻影。

    她在魔晄的作用下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在一个又一个午夜梦回里,用滚烫的嘴唇亲吻冰冷的玻璃瓶,思念着只能出现在她梦境与幻觉中的人。

    含毒的营养剂,成了她赖以生存的续命之药。

    但她还要活着,她还有要做的事情去做。她在如曾经的萨菲罗斯救人护人一样,在冥河的水中捞起一具具残破的贫民窟□□。

    于是她开始靠不同的药物配比勉力维持清醒,有时滴进试管里的化合物是A,有时是B,唯一不变的只有变换的配方中永远存在的,浓度越来越高的魔晄。

    前世的身体早已被她弄得一团糟,那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就如一个紊乱的毛线团,乱七八糟的起毛的线条随意缠绕在骨架上,堪堪藏住溃烂腐败的血肉。身体的内部早已被抽空,全靠生命之流作为线团里那脆弱的骨架,支撑起「存在」这一客观事实。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营养剂的名词前面,加上“特制”两个字作为修饰。

    “……抱歉。”她颤着声开口,移开目光,“我可以不说吗?”

    她能感受到背后萨菲罗斯胸膛中呼吸的节奏,自然也能捕捉到男人压制隐忍的情绪。

    可是她要怎么说出口,怎么告诉萨菲罗斯,血液里的魔晄残迹,皆是她自作自受。

    重启的时间线中,她在自己的血肉里插进了前世的滞留针。

    滴斗里遗留的液体,仍旧在顺着长长的导管,流淌进她的血液中。

    哪怕现在的这具身体尚还健康,未经摧残,胸口上也没有那道狰狞的疤痕,可是她的精神早就适应了魔晄带来的虚幻感了。

    身体也已经习惯那种痛感了。

    在每一个极限的边缘,她都会习惯性地,想要伸手触碰那个药箱,抚摸里面冰凉无机质的液体。

    那是她的救命良药啊。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宝条。”萨菲罗斯语气沉沉,辨不出情绪。

    他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话,于是她明白,萨菲罗斯还是希望她能坦白。

    ——达索琳,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之前在尼布尔海姆的神罗公馆,也是因为这个吧。”询问被他说成笃定的陈述句。萨菲罗斯必然已经将那天早晨她表现出的虚弱,和魔晄中毒的事情联系起来了。

    “……是,但贫血和睡眠不足也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她只是没说完全。

    “……”

    从萨菲罗斯的神色上看得出来:他很在意。

    当伤害她的对象从切实厌恶的敌人宝条、转变为她本身的时候,怒意就会变成无根之火,难以蔓延,只能屈辱不甘地烧灼自己。

    “是药。”她最终妥协道,“我用的药……里面放入了魔晄。”

    他锐利地掀起眼帘:“是科学部门研制的药吗?”

    “不……是我自己研制的药。”

    “……”

    她不敢去看萨菲罗斯的目光,便只能垂下眼,失焦地注视着虚空中随便哪一点。

    但也算切切实实感受到什么叫做眼神如利刃,她快要被他的目光割得体无完肤了。

    她张了张唇,想要努力为自己辩解两句:“我只给自己注射过,没伤害到其他人。”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或许是她的姿态此刻看起来太过颓丧,过了一会后,或许几秒、又或者十几秒,时间的概念在这里混淆不清。总之萨菲罗斯叹了口气。但他握着她手臂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她怔然抬头,呆呆地看着萨菲罗斯。

    “魔晄对于普通人来说始终具有腐蚀性,就连神罗战士都不能接受过多的魔晄,更别说你了。”

    “而且你还是……静脉注射。”

    神罗战士也只是体外浸泡。该说不说,她在这方面过分大胆了。

    也过分自负。

    “我现在只庆幸一点。”他微微停顿,“你身上魔晄中毒的症状不算严重,还能够调养回来。”

    她的喉头一哽,有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在下一秒,她的瞳孔突然扩大。

    浅色的虹膜上,倒映出萨菲罗斯放大的面容。宛如神祇一般的特种兵垂下头,如瀑的银色长发从他的肩膀上滑落,垂到她的肩胛和腿弯上。他明明容颜清冷,没有表情,却在她布满针孔的手臂上,落下了极其温柔的亲吻。

    那比羽毛的力道还要轻柔,就像是小心触碰着易碎的藏品。丰盈的嘴唇贴着手肘的线条轻轻移动,呼吸的热流尽数倾泻在她肘弯里。

    它们像是另一种特效药物,如同丝滑的溶液一般,透过针口,注入皮肉之中,再顺着血液的循环,开始在她体内蔓延开来。

    那是和注射营养剂不一样的感受,有着不同的温度,不同的痛感,不同的欢乐。

    她终于从皮肉上感受到新的知觉,每一个滞留的针口好似都在反复发涨,又收缩生疼,血管里被强行挤入另一种疼痛的液体,可是她好快乐。

    没有哪一次注射魔晄能比现在更快乐。

    一滴泪水飞快地从她的眼角坠落。

    萨菲罗斯说:“魔晄对于人体来说,始终不是太温和的东西。”

    “下次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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