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坐一会儿么?还是继续休息?”他的话音几近温和。

    她先是摇头,而后才开口:“再坐一会吧。睡太久了,脑袋里一直昏昏沉沉的,不太舒服。”

    “好。”他这时过分地好说话。

    她重新靠回到萨菲罗斯的怀里,男人也默契地把已经空了的水杯放回到旁边。紧促的对话结束后,她终于得以仔细观察眼前的地方。

    军用帐篷内部十分宽敞,钢架铁管支撑起深蓝色帆布,防潮软垫铺满地面上的每一角落,折叠桌稳稳立在帐篷中央,上头摆满文件,桌后拉着一张临时的纱帘,把休息区和办公区域分离开来。

    挂在顶部承重架上的照明灯并没有被打开,只有桌面上的几盏煤油灯在努力驱散阴霾。

    话题的主导权落到了她的手上。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不是昨天,”萨菲罗斯先是否认,“你在这里昏迷了四天。”

    “啊……”

    “这里是火箭发射台西部的军事营地。”也是最接近五台的地方,在战争打响后,这块位置便被征用为前线。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里也是尼布尔山北部的区域。

    “你们还在打仗。”她轻声喃喃。萨菲罗斯嗯了一声。

    “你失联了一周多。”萨菲罗斯的话音里有一丝忍耐的烦躁,“即使是要遵循科学部门的保密条约,一周的时间也太长。”

    因而他起了疑心。

    那天护送物资的任务结束后,他就给达索琳发去了邮件,但那封邮件直到三天后都没有得到回应。而后他又抽空发了几封邮件,无一不是石沉大海。那时他就已经察觉不对劲。

    第四天的时候,他尝试性地卡着宝条集合时间的前几分钟,在上午八点前拨打电话,但甚至都没有等待的时间,手机里无机质的女声就在阐述着对方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这是不可能的情况。

    他想前往尼布尔海姆查探情况。但彼时他还带着特种兵部队在五台腹地,抽不开身。

    屡屡分神的情况被队友看进眼里。第五天的时候,安吉尔来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抿唇不答。然后安吉尔说:扎克斯的人缘很好,除了那位……研究员小姐以外,他似乎也认识一些其他的研究人员。需要帮你打听一下吗?

    他抬眼看了过去。

    傍晚安吉尔就带回了消息:因不明原因,达索琳似乎在尼布尔海姆失踪了。宝条已经下令让神罗军搜索好几天了。但都毫无进展。他差点捏碎手机。

    那是萨菲罗斯打得最快的一仗,几乎没有留给手下士兵任何发挥的空间,他就把已经场上的所有敌人怪物切成两半。

    短短两天时间,战斗便已告捷。那一仗打得十分漂亮,用势如破竹来称呼毫不为过,就连五台专门针对特种兵而研发的大型兵器,在他的面前都毫无用武之地。

    战斗结束的那天,米德加特种兵作战指挥部发来了新的指令:要求萨菲罗斯带领军队继续南下,攻破五台最新设立的防线。

    他瞥了邮件一眼,面色无波地收回手机,朝队伍下令:原地休整待命。

    随后就提着正宗,直奔尼布尔海姆。

    ……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后怕的汗水再度从背后沁了出来,她打了个寒战。

    置身安全之地后,她才有空去回顾先前在尼布尔海姆经历的事情。

    一切恐怕在那天下午实验室的变故里就已经初现端倪,那天晚上她独身一人去魔晄炉的决定不可谓不莽撞。不仅铤而走险,而且缺乏计划,倘若剔除生病的因素,清醒状态下的她未必会扎晕瑞雯,独赴深山……但也不一定。

    就算绕过那天晚上突发的事件,宝条的目的也始终是把高悬于顶的铡刀。前世之所以没有和宝条爆发冲突……想必是因为她早早就和宝条达成了协议:在天平之上牺牲萨菲罗斯,她和宝条各取所需。因此宝条犯不着对她下手。而这辈子却不一样了。

    她的目标已经变了。

    绕不开的死局。

    再后来的事情就完全是在赌命,从坠崖后还留住那一口气,到那一晚面对林中恶兽的惊心动魄,还有自雾瘴幽林到地下密道的绝境求生,她的性命完全就是那枚赌徒抛于虚空的硬币,合掌按定之前,谁都不知道硬币最后会呈现出正面还是背面。

    无外乎在生死之间极限选一。还好命运的天平最后还是倾向了她所在的一端。

    “对了。”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发丝蹭过萨菲罗斯轮廓分明的下颚。萨菲罗斯抬手顺过她的头发,将那些因静电而细碎翘起的发丝抚平,鼻间“嗯?”了一声。

    “那天……还有一个男孩跟我一起走的,他怎么样了?”

    好歹克劳德也是为了救她,才只身深入尼布尔山脉的。

    “他比你的情况好很多。”萨菲罗斯低声道,“前两天我就让人送他离开了。你和宝条在尼布尔山上发生了什么争执?”

    看样子克劳德已经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告诉萨菲罗斯了。

    她没有立刻搭话。

    于是他明白了:“也是不能说?”

    “……克劳德跟你讲的,应该就是能够说出去的全部了。”她小声说,“我不想瞒你,但尼布尔海姆那边的实验室……涉及科学部门和神罗最高的机密,抱歉,这个真的不能说。”

    其实真要追究的话,对于第二次重来的她而言,已经无所谓什么能说不能说了。

    她只是不敢说罢了。

    古代种女尸、寄生物“杰诺瓦”、细胞、骨髓、G计划、S计划、胚胎实验……

    还有宝条口中的,最完美的造物。

    她不敢说。也不敢去赌。

    毕竟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也需要她小心翼翼去对待的。

    “我明白了。”萨菲罗斯的口吻很平静,或许他也做好不被告知机密的心理准备,但是——

    “克劳德。”他复述了一遍,猛不丁抬眼,“你的朋友?”

    “嗯……啊,是啊,朋友。”

    “他似乎很关心你。”

    语义意味不明,萨菲罗斯似乎哼了一声。但在她循声望过去时,他就已经移开目光。

    “最开始我让战士护送他回去的时候,他还不愿意走,非说要见到你醒了才放心。”1st特种兵看起来波澜不惊,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

    她的目光很奇怪。

    ……萨菲罗斯这是?

    军用帐篷内就像是这位首席特种兵的主场,他可以熟练地掌握且调度着场景内的一切,恰到好处的扬头动作,美丽的竖瞳和其内隐藏的神色就完完全全遁进阴影里,只余幽深的碧色宛如穴中掠食者一般,独自散发着浅浅荧光。

    静谧的亮色灯光缓缓荡漾,堪堪挂到他习惯性上扬的唇角处。

    她狐疑地眯起眼,正想追问那道气声的来由,手心就已传来冰凉的触感。

    萨菲罗斯取出了一枚魔晶石,放进她手心。

    “这是那个小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是那天晚上她给克劳德的那枚暴雪。借着帐篷内的灯光打量,那上面已然全无杂色,以其晶莹度来看,算得上是魔晶石中的上品。

    她心念微动,随手掂了掂魔晶石,在萨菲罗斯幽邃的目光中问道:“这样的纯度……应该能值一万Gil吧?”

    萨菲罗斯:“……你想卖掉它吗?”

    他看起来有些意外。

    “不,我是在评估我的劳动成果。把一路上的艰辛浓缩为可视的数据,是科研人员一贯的严谨哦。”

    “……那这可难说。”

    萨菲罗斯的胸膛略微震动,喉咙中似乎酝酿了一丝难察的笑意。

    于是她说:“而且这还是塔克斯的雷诺送我的……”

    话未说完,她就感受到身后男人的视线锐利了起来。微不可察地挑了下唇,她飞快压平嘴角的弧度,而后顶着1st将领几乎能化作实体的目光,慢悠悠地将魔晶石收了起来。

    那道视线更锐利了,还带上了些许灼人的烫意。

    她继续添一把火:“……虽然雷诺给我的时候,它可能才只值一千Gil的市价。但经过我的不断努力,这枚魔晶石的价值应该……唔?”

    萨菲罗斯用行动打断了她的话语。

    沉甸甸的重量被男人用力地放进她手心,她挑着眉看过去,银发的特种兵面不改色:“这是纯度最高的治疗魔晶石,稀有度比攻击类型的更高。”

    言下之意是更贵。

    “我认为你目前更需要这个。”他的语气正经而严肃,宛如主将在战略部署会议上作出的最高指示,一言一行皆遵循客观的战事实况,没有掺杂任何私心在内。

    “诶……”手指摩挲着手心里冰凉光滑的魔晶石表面,她垂头看了一眼。

    这颗魔晶石看起来应该已经用了许久了,表面上任何粗糙嶙峋的地方都早已被磨平,似玉石刚在水下抛光至润滑,灯下静观时能够看到内部晶莹剔透的纹理,和浅碧澄明的翠色,就和男人辉映在光下的瞳孔一样,堪称完美的佳品,但是……

    “这应该是你最常用的吧?”

    晶石的清透度,远非一朝一夕就能淬成的。

    “是,那又如何?”1st的答复漫不经意。他甚至捞起她的另一只手,包裹在掌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刮蹭着她纤指侧面。

    她有些不适地蜷起手指,但萨菲罗斯偏生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五指嵌入指隙中,彻底中断她收手的动作。她只能无视掉指间的触感,仰着头问他:“给我没关系吗?”

    特种兵主将的嗓音很平淡:“在你手上,它才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毕竟如今的萨菲罗斯已非过去能比,举目整颗星球,应该很少有能轻易伤到他的存在了。

    “那我就收下了。”她翘起嘴角,正准备把魔晶石放到那颗暴雪旁边,手腕上却突然扣上了一个冷硬之物。带着金属的质感,所幸不算太沉。她惊讶地看过去。

    那是一只银镯子,尺寸恰好契合她的手腕,不松不紧。内壁平整光滑,表面雕有百合和雪松的纹路,细密的松叶托起几株盛放的百合花,宛如底下藤蔓相勾相连,密不可分。花的中央,恰好留有两个并排的孔洞,把翠绿的魔晶石嵌上去后,就像是用花叶揽住一刹粼粼瞳光一样。

    她略微怔忡,注视着那只手镯出神。记忆之湖里晕开涟漪,她的唇瓣微张,但却说不出话来。

    萨菲罗斯微顿,他用那双比晶石更妖冶的碧瞳凝视着她,隔了一会才缓缓问道:“……不喜欢吗?”

    她遽然回神:“……不,恰恰相反。”

    她还记得在去年的某个凌晨,窄小的单间内,空气中浮动着温暖清甜的花果香,她隔着一瓶注满橘色液体的香薰,跟萨菲罗斯说:她喜欢雪松、冷杉、薄荷叶和杜松子的味道,最好还能加上一点点百合。

    因为前者符合她想象中的他,而后者,就像她一样。

    彼时隔着一张桌子,一瓶香薰,银发特种兵冷色的瞳孔中漾起粼粼微波,讶异之态震碎早先沉寂在他眼里的平静,而后在一呼一吸间转化为浅淡的柔色。他或许笑了,又或许没有,空气里轻响起特种兵沉静的回应:或许这个味道真的像我。

    静谧的冷夜霎时浮起暖洋洋的熏风,像是秋日原野上疾奔所嗅闻到的一样,带着麦穗、橙花、以及苹果成熟的香味糅在风里,热情而浓烈,顺着呼吸充盈肺腑,而后随着血液的循环缓缓漫过四肢百骸,以至于让身体都从隆冬的寒风里回温,带上难以被侵染的暖意。

    “我很喜欢。”

    那暖意此刻就浮上她的唇舌,和话语巧妙地融在一起。

    “谢谢你的礼物。”她说,再次肯定,“我很喜欢。”

    银发特种兵终于满意地笑了,他的拇指从她手指的方向下滑,和那枚手镯一起贴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你可以为它起一个名字。”

    “名字吗?”

    “嗯,名字。”

    “这可有点难倒我了。”她作出苦恼的姿态。

    远处恰好传来几声蝉鸣,清脆而悠长,悉悉簌簌的,她侧过眼眸,往帐篷窗户的位置看去。为保军事机密不被泄露,同时也是保障神罗1st的隐私,帐篷的窗户上都覆上了厚重的白色网纱,月光只能隐约钻着纱网的缝隙透入,视野遮障更不必言说。

    但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叠盖的纱网,飘向遥远浩瀚的土地上。西大陆的原野上冰雪融化,浅草从大地上争相冒头,绿意盎然的土地里,梦幻的流萤为还未盛放的花枝点缀丽色。

    吱吱——吱吱——

    清脆的鸣叫将她的目光强行扯向枝叶扶疏的榕树上,她看到青翠的叶芽,繁盛的枝桠,看到流淌在绿意之河上的月光。

    蝉,是夏天的生物。

    她恍然惊觉:原来星球的夏天要到了。

    在距离米德加上万公里的西大陆彼岸,夏天的乐声已然悄然蔓延。

    西大陆的夏天比东大陆来得更早,米德加第五区的贫民窟里,爱丽丝栽种的白色绣球花也快要开花了吧?

    于是她说:“不如就叫「希望」吧?”

    “希望?”

    “是啊,希望。”

    Desolyn这个名字,在星球最古老的史前文字里,寓意是「失去的希望」。

    “就叫希望吧?”她说。

    “是很好的名字。”赠出「希望」的人,徐徐肯定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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