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竟又是一阵的沉默。

    双眼半垂,苏念蓦的就感受到了裴慎透出来的丝丝缕缕的伤感。

    他轻轻回道:“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裴慎的情绪,苏念猜出了些许。

    他自幼被裴尚书教导,为人臣子,忠于君王。如今他发现他忠心的君王并非父亲口中的爱民如子,而是越发透露出内里的肮脏,任由百姓流离失所,外戚当道。

    苏念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她忍不住想,若是皇帝昏庸,是否就不该成为皇帝,接受万民敬仰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如烈火侵袭般,愈烧愈烈。

    苏念看向裴慎的脸,她有些好奇,若是她真要卷入朝堂之事,推翻他所信奉的君主,裴慎该作何反应?

    是要维护他的君主,将刀剑指向她,还是勇于突破心中信仰,和她并肩?

    她有了试探的想法,犹豫片刻,道:“大人,如此昏庸无道,可否担任大位?”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些凝固,裴慎半垂的睫毛颤动,对上了苏念的眼,眼神锐利,是说不出的严肃。

    “若是担任,自是忠之。”

    他说的好生坚定。

    苏念有些失望,只淡淡应道:“自然,大人实在是忠心之臣。”

    甚至是愚忠。

    苏念言语中的讽刺裴慎再熟悉不过,他习惯后,便能从苏念的语气中判断出她的心情。

    她生气了?

    裴慎抿了抿唇,手掌微缩,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和苏念认识许久,他却从开始的淡然处之变成如今时常的紧张无措。

    踌躇良久,也只来了一句干巴巴的,“苏姑娘,你莫要生气。”

    苏念看向他因紧张而明显紧绷的脸,看向她的眼神还带着淡淡的期许和小心翼翼。

    苏念轻叹一声,倒是为难裴慎了。

    她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裴慎却似乎并不满意苏念的反应,他提高了音量,让垂眸喝茶的苏念回了神。

    “苏姑娘。”他眼神炯炯的看着她,“裴某忠于君王,更忠于百姓。”

    他的眼里似乎透着千言万语,最终汇成灼灼的目光,照进了苏念的心中。

    苏念突然便懂得了,裴慎效忠的,是爱民如子的君王,他并非那等愚忠之人。

    忠于君王,更忠于百姓。

    苏念细细在口齿间品味着,心中也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使命责任感。

    她并非为人臣子,甚至在这个世道,她没资格为人臣子。可父亲心中抱负,她知晓,她知晓父亲在世时,常将百姓挂在嘴边,因不忍见到百姓流离失所,便勤于上奏,推动改革。

    那些父亲耳提面命,日日教导的道理,时隔多年再次在耳边响起。

    一时间,苏念竟有和裴慎心心相惜之感。

    她有些失笑,也不知怎就聊到了此处。

    看着裴慎依旧炙热的眼神,苏念极为自然的用手拍了拍裴慎的肩。

    “我知晓了,大人不必紧张。”

    苏念做的熟练,直到手上接触到柔软的布料,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体温,她才猛的惊觉,快速将手收回。

    她刚刚竟一时激动,以幼时对待裴慎的方式对待如今的他,

    这下,轮到苏念紧张了。

    她看向对面的裴慎,见他并无异色,轻舒口气,放松下来。

    还好,裴慎并不在意。

    苏念心虚的喝着茶,以至于没有看到,在她垂眸喝茶时,裴慎的目光,轻轻瞥过了肩,又落在她身上。

    朝堂上群臣仍争论着,睿王自顾不暇,暗自求于陈国舅,最后便是皇上震怒,削了吴御史的官,再打上五十大板,逐出京城。睿王听信妇人之言,犯下大错,命休弃吴氏,再禁足半年,罚抄百遍经书。

    这听着似是严重的责罚,实则无关痛痒,睿王只是失去吴御史,却仍有许多官员愿意投入到他的阵营。皇上也不过是明面上站在了端王这边。

    不过,能拖住睿王和陈国舅,苏念的目的也达到了。

    值得唏嘘的是,吴氏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进来,嫁给睿王是因权力,再被休弃亦是因为权力。

    裴慎赶巧,特意赶在这事结束后的第二日,呈上了手中的折子。

    皇上再次震怒,直接将端阳候下狱。

    天子接连震怒,朝堂上人心惶惶,竟没有臣子敢再上前递折子。

    新历帝被侍从顺着气,看着下首不卑不亢的裴慎。

    威严的声音响起,“裴爱卿,你做的很好,接下来,那意图谋害朕的逆贼便交给你了。”

    “将那老东西的底细都给朕翻出来!”

    大殿上一片寂静,裴慎恭敬的行礼,“是。”

    国舅府。

    陈国舅目光不善的看向眼前的男子。

    见男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才收敛了目光。有些语重心长的道:“陛下为何要私自行动?”

    本该在瑞王府禁足的睿王却满脸不忿的坐在国舅府里,面对陈国舅的询问,表现出了浓浓的厌烦。

    “本王做事,还要向你过问?”

    若说平常,他还是给他两分面子,但此事已经发生,陈国舅还在事后质问他,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睿王觉得陈国舅在质问他。

    他是王爷,怎能被一臣子质问?即使是他的外祖,但他身上流的可是皇家血脉,和其他臣子定是不同的。

    陈国舅眼神锐利一瞬,便再次缓了脸色,“殿下做事,自是不用告知于臣。只是如今被那裴家子钻了空子,损失了端阳候,往后的计划,殿下还需多加小心哪。”

    睿王也缓和了脸色,似是有些悔意,“方才是本王意义用事了,国舅莫怪。”

    他虽是道歉,却还坐在椅子上,并未多看陈国舅一眼。

    “臣自是不怪殿下。”陈国舅道:“上回臣修书给贵妃娘娘,让您趁着裴家子遭难去拉拢,似是并无效果?”

    闻言,睿王竟是直接将手中茶杯砸向地面,颇有些气急败坏,“那裴慎竟是丝毫油盐不进,本王亲自当说客,也被早早送出裴府,不识好歹!”

    飞溅的瓷片落在陈国舅脚边,他再次皱眉,有些阴沉的看着睿王。

    待睿王看过来时,又恢复了和善,“殿下不必觉得惋惜,那裴家子注定不会归顺于我们。”

    “何出此言?”

    陈国舅笑了,露出坑洼的牙床,发出刺耳的笑声,“殿下忘了?那裴家子可是跟那聚鲜楼掌柜走的颇近,那聚鲜楼掌柜又与端王相识多年,怎会归顺于我们?”

    “是了。”睿王恍然。

    陈国舅终于有些满意。

    “那你还让本王去拉拢裴慎!”睿王矛头指向陈国舅,“耍本王?”

    陈国舅勾起笑意脸一僵。

    他闭上眼,调息片刻,才平静无波的睁眼,“眼下我们需要对付裴家子,殿下觉得,那聚鲜楼掌柜岂不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睿王从国舅府后门离开,陈国舅看着地上还未清理的碎片,突然猛的将周边的凳子都抬起砸向地面,力道之大,木质的椅子很快便断了腿。

    他将大厅的椅子都砸了,才停下大口喘着气。他这个年纪,本不该生如此大的火气,无奈这睿王实在是太过蠢笨。

    傲慢自大,目光短浅。

    若不是平王更加平庸,他又怎会扶持睿王?

    陈国舅看着满地狼籍,看向了在外不敢进来的奴仆。

    他哑声道:“还不进来收拾!”

    奴仆们战战兢兢的收拾着,陈国舅走到后门,看着地上掉落的香囊,上面绣着金色的“玉”字。

    他捡起来,丢给身后的奴仆,“拿去烧掉。”

    又似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沙哑难听的低语。

    “蠢货!”

    端阳候下狱,先前传端阳候借送粮之名而敛财的言论又流传起来,百姓纷纷讨论着,那流言怕是真。

    端阳候营造了数十年的名声,一夜之间便毁于一旦。

    裴慎以此为突破口,收集了端阳候借粮草敛财的证据,在早朝中上奏皇上。

    新历帝脸色阴沉,在触及到奏折上某句话时,眼神锐利的看着台下的裴慎。

    他低沉的嗓音充满了上位者的威压,“裴爱卿,这折子上所有案情皆为属实?”

    朝臣们低着头,相互交换着眼神。

    皇上的意思,莫非这折子上还有什么尘封多年的旧案?

    有大胆的臣子悄悄抬了眼,触及到新历帝阴沉的脸色时,瞬间哆嗦的低头不敢再动。

    这裴大人到底给皇上上了什么折子,他不怕,他们还惜命呢!这要是皇连着三次震怒,随机将他们其中一人赐死,该如何是好?

    裴慎顶着威压,恭顺的答道:“回皇上,奏折上的案件,皆为臣细细排查,确是属实。”

    新历帝的脸色更差了些,身边的内侍见状,赶紧递上瓷瓶,新历帝倒出一颗黑亮的药,就着茶水吞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遍布全身,新历帝缓了缓,道:“裴爱卿,你折子上所言的琼州贪腐案,时隔多年,又是朕亲口判决,便不必再查验了。”

    众朝臣闻之,有的睁大了眼,严肃起来,有的一脸懵懂,好奇偷偷张望。

    朝中老人,都无法忘记八年前琼州贪腐案。当时任职的礼部尚书苏承,被指认为琼州贪腐案的主谋,种种证据都指向他,甚至许多臣子都站出称早早发现了苏承家中的金银。

    苏承据理力争,绝不妥协,最后竟为自证清白,在大殿上撞住而死。

    这是何其惨烈的一幕。

    众朝臣心有唏嘘,也有不少臣子为他站出,请求重新彻查。然苏承死后,竟真在其家中发现大量金银,虽只是贪腐中的一小部分,但也足以给他定罪。

    如今被裴慎重新翻出,称真相与当年有出路,众人的记忆也慢慢回笼。

    可这案件是皇上亲自断案,金口玉言,岂能轻易再次彻查?

    果不其然,新历帝明显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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