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年轻叹一声。

    “这一切的祸端,皆是儿臣之错。”

    他脸上神情有些落寞,“自当年事变,儿臣独自一人到了舒州,舒州并无京中繁华,穷山恶水,虽享父皇恩泽,但也常常因思念母后无法安歇。”

    他眼中带了苍凉,甚至隐隐带了泪光,配上他如玉的面庞,让人无端泛起怜惜。

    “然,舒州之凶险绝不在于区区的穷乡僻壤,更是有隐在暗处的小人欲害儿臣,若不是为谋生来到儿臣府里当丫鬟的苏念恰巧救了儿臣一命,儿臣怕是……”

    宋祈年看向新历帝,眼中眼光闪烁,却依旧盖不住那深深展露出来的孺慕之情。

    “怕是,再无机会见到父皇。”

    如此这番至纯至孝之言,即使是冷心冷血的新历帝,也不禁心中柔软。

    他抬手让百姓起身,又亲手扶起宋祈年,语气中透着愧疚,“祈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苏念也悄悄的抬头望去,视线回收时,却和裴慎对上了眼。

    才发现他一直都在看她。

    苏念瞧无人在意,便快速的朝裴慎眨了眨眼,见他并无反应,又眨了两下,见裴慎嘴角泛起笑意,才满意将头低下。

    这边父慈子孝的场面还在继续。

    新历帝感动之余,还不忘问眼前谦逊的儿子,“祈儿,这苏念之事怎就是你之错了?”

    宋祈年脸上浮现愧色,“父皇,儿臣无能,即使侥幸得苏念救助,却仍旧落下病根。就在十月前,儿臣收到一封信,信中告诉儿臣,那可根治儿臣的药就在京城。”

    他转身看向苏念,“儿臣并无诏令不得回京,苏念常感恩于儿臣,便自发请命愿为儿臣取药,儿臣处于私心,也怕苏念遭人迫害,不得已,才伪造了她的身份。”

    “这一切,都是儿臣之过啊!”

    空气中传来一阵闷响,宋祈年再次跪在新历帝面前,“儿臣自知有罪,然苏念对儿臣有救命之恩,父皇自小教导儿臣,对身边人当真诚相待。儿臣斗胆,恳求父皇宽恕苏念欺君之罪。”

    新历帝一时无言。

    他的确教过宋祈年,但那是在他刚刚登基,心怀苍生之时,那时的宋祈年,被他亲自教导,当未来储君培养。

    他正欲开口,却又听到人群中一阵闷响。

    原是人群中一围观的汉子突然跪地,将头深深低了下去,众人为他腾出了一块空地。

    新历帝皱眉,“你是谁?有何事要在此下跪?”

    汉子抬头,众人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草民、草民因端王殿下的重情重义而心中感动,才知是皇上亲自教导,草民知大渊有皇上如此明君,草民深感荣幸,草民高兴啊!”

    没有哪个皇帝不愿听到百姓的称赞,即使是心无抱负的新历帝。

    他露出了爽朗的笑,“你们都是朕的子民,朕定要好好培养朕的儿子,护我大渊百年昌盛!”

    百姓们再次跪下,这是对统治者的臣服,“护我大渊百年昌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百人围在街上的一角,黑压压的跪落一地,让人心中震撼。

    苏念却瞧着人群中熟悉的脸,和裴慎对视一眼,又默默的各自垂头。

    新历帝常年待在皇宫,真是许久未能感受到百姓的热情了。他此刻红光满面,慷慨的让百姓起身,又承诺了不少壮志豪言。

    待他再次转身见到依旧跪在地上的宋祈年时,更是带着一丝急切的将他扶起,眼中透过赞赏,“你有此胸襟,朕欣慰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于你?”

    新历帝目光触及到一旁的裴慎,裴慎这次不再沉默,“皇上,臣知晓此事后,欣赏苏姑娘的救人之心,故生相助之心,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新历帝点点头,最后看向苏念,她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终于,新历帝有了成算,对裴慎道:“裴爱卿和祈儿都如此心胸宽广,朕心甚慰,何错之有?”

    “苏念虽犯下欺君之罪,却也两次救下祈儿,只需受了那五十大板的刑罚,朕便同意重新彻查琼州贪腐案。且,查案期间,朕允她用自己的身份,继续开聚鲜楼。”

    这对苏念来说,是意外之喜。新历帝的意思,是暂时承认了她的身份,让她脱了罪臣之女的帽子。

    皇上亲口承认,聚鲜楼的名声也回来了。

    苏念拜谢,眸光之余,看了一眼边上的宋祈年。

    原来这便是……助她恢复名声的方法。

    新历帝带着群臣离开,只留两个行刑的官差。

    伤痛不可避免,苏念血肉之躯,即使身体康健,异于常人,但五十大板还未结束,已是染红了一身白衣,在寒风阵阵的冬日里,竟让汗打湿了额发。

    鸣冤鼓不远的大树下,裴慎和宋祈年分别站在树干的两边,亲眼目睹着一棍又一棍的落下。

    裴慎面色很冷,眼神死死的盯着苏念的方向,隐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绷,仔细看去,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他耳边充斥着各色的声音,苏念的闷哼声,棍棒击打的声音,还有,宋祈年插进来突兀的声响。

    “裴大人,何必担忧,此番计谋尤为成功。”

    裴慎看他一眼,不语。

    这的确是他们设计的,一个大胆又荒谬的计谋。

    为了正大光明的查探苏承之事,这事儿必须要新历帝准许。最适合提这事的人,便是苏念。

    可苏念本该在舒州,又谎报身份在新历帝面前露过脸,若是临时寻人代替,恐突发祸端。他们商议许久,才得出此计策。

    利用新历帝那微薄的父子之情,配合着在新历帝面前演了一出戏,光明正大的将苏念推到明面上。

    每一个人的出场,都恰到好处。

    最终,得来了皆大欢喜的结果。

    人人都得偿所愿。

    可为显真实,苏念必须受这五十大板,

    那一声声沉闷的响声,仿佛不是落在了苏念身上,倒像是比落在他身上更让他心中钝痛。

    见苏念终于结束,裴慎突然开口,叫住了走出半步的宋祈年,“臣听闻,殿下心悦秦小姐许久,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了。”

    说完,不顾怔在原地的宋祈年,大步向苏念走去。

    终于结束,苏念坐起,微微喘着气,感受到有人靠近,苏念抬头,见到了裴慎,他递给她一块叠的整齐的方帕。

    还是素色的,很干净。

    一阵冷风吹来,苏念冷的一哆嗦,正想接过裴慎的手帕。

    另一只手,直接将一宽大的衣袍披在她身上,苏念闻到了一阵梅花香。

    宋祈年将衣袍牢牢的披在苏念身上,才有些嗔怪的道:“虽是做戏,倒也不必如此折腾自己。”

    苏念感受到身上的暖意,只能先向宋祈年道谢。

    裴慎的手,再次悬在了空中。

    看着苏念注意力转向了宋祈年,裴慎缓缓将手收回,紧紧的握在了手心。

    原本平整的帕子,变得很皱。

    他似乎又想到什么,从袖口拿出白色瓷瓶,“苏姑娘,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每日涂抹,不日便会大好。”

    苏念又看向裴慎,刚要接过。

    宋祈年的声音又穿插进来,“你已受伤,我安排了马车。”

    裴慎也道:“还是上裴某安排的马车为好,端王殿下还需避嫌。”

    苏念左右看着,有些无奈。

    她抚上有些隐隐作痛的头,拒绝道:“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话音刚落,冯叔架着马车,马蹄声在雪地里传出声响。

    元宝和安夏高兴的呼喊着她。

    苏念拨开眼前的两人,不顾身后两人的神情,走向了马车。

    她还着急回去调息把淤血吐出来呢!

    要不是怕此处有皇上眼线,她不敢暴露有武功的事实,她早就将胸口淤血吐了,才不会忍到这会。

    也不知这两人怎么回事,苏念再次扶额。

    终于将淤血吐出,苏念换上了冬日的棉衣,懒懒的在雅间喝着热茶。

    她在回忆着此次计划的种种。

    计划很顺利,令苏念没想到的是,裴慎竟也表现的天衣无缝。她记得幼时她犯错时,总把祸事推给裴慎,而裴慎这个闷葫芦,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都白白帮她背了这个错事。

    难道?苏念福至灵心。

    看来裴慎幼时当真待她极好,难怪……

    难怪她要嫁给裴慎。

    苏念叹息一声,父母之仇还未报,她又怎能想这些?

    她继续想着,那人群中的汉子……

    苏念垂下眼,良久,轻笑一声。裴慎倒是给了她太多惊喜,这汉子正是那日大闹她聚鲜楼的张铁柱,她当时便瞧着眼熟,随即见到裴慎,才反应过来。

    裴慎竟还私下寻了张铁柱,说不定还私下跟宋祈年碰面过,商讨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苏念并不好奇他们谈论了什么,只是面对裴慎的转变,或者说是裴慎在她记忆里的转变,让苏念感到十分新奇。

    她意识到,她或许,也没那么了解裴慎。

    月上枝头,寒冷的空中透着一层薄雾。

    裴府,书房。

    裴慎拒绝了松竹早些休息的提议,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他手中还摩挲着那条手帕。

    烛火摇曳,那素色的手帕也染上了火焰的形状。火光却映在了裴慎的眼底,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

    她为何……不愿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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