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染空,红日喷薄欲出。

    岑申练完功,沐浴更衣,去了书房。上官泰已经静候,待岑申落座,便开始禀报府中要办事项。

    这第一项乃是军功奖赏。

    “将军,有一人的功赏,我拿不准,请您定夺。”

    上官泰捧上军功簿,只见最后一页写有桥清的名字,功劳格中标注“救治伤兵一百二十一人”字样,赏格空白。

    “她是大夫,非军营中人,尚无前例,您看——”

    岑申注视着那两字,脑海中浮现出她拔箭的模样,又快又稳,如攻城拔寨的骁将,势不可挡。

    “赏金一百,布缎十匹,”岑申道,一顿,又补上一句,“是谢礼,你亲自送去。”

    上官泰应着,又说起马上就是端午佳节,惯例的节礼该准备了。

    “老将军那边,还请您修书一封,之前清明没收到您的信,老将军虽不言,但很是失落。”

    “知道了。”岑申点头。

    又说了几件日常杂务后,上官泰退下,小校送上早膳。

    正吃着,袁胜叩门进来,风尘仆仆,一脸焦色。

    “将军,赵宁那厮竟然告您擅自动兵,引得北鞑不满,请求陛下重罚。”

    岑申咽下腌萝卜,瞥袁胜一眼,“逾日不归,当罚三十皮鞭,吃完饭,去领罚。”

    袁胜说自己事出有因,“我亲自送高小姐,看她进了六阳镇,这才回来。”

    六阳镇距离三榆镇九十里,按行军速度,一日往返,可高婉儿她们走得慢,晚上又借宿民家,第二天上午才到。

    “那你昨日也该回来复命。”岑申道。

    “是,我是当即加鞭回来,但半路遇上赵宁一伙人,只有四人。”

    赵宁常带四个随从,这次少了一个,袁胜心中警觉,猜测很可能是派往了京城,于是策马急追,果然在官道发现那随从身影,便悄悄跟随,乘着前后无人之际,将其打晕,取出所携奏折看了一遍。临走时,拿走了钱袋。

    “怎么办,将军,陛下得信一定会过问的。”

    “马市这么大的骚乱,陛下会不问?”岑申吃完粗面饼,放下筷子。

    “那也不能听赵宁胡说八道啊,明明是鞑兵挑衅在先。”

    “陛下自有圣断,我们等着就是。”

    岑申望向袁胜,“记住,你是兵士,守纪遵令乃天职,这种绿林好汉的行径,不许有第二次。三十鞭不可少,去吧!”

    军营里,桥清屋舍前排起了长队,兵士们一脸兴奋地期待看诊。此时将近日中,薰风南来,燥燥的热,不时可闻马儿长嘶之声。

    桥清给一老兵针灸,老兵的腰伤过,经常隐隐刺疼。

    “您试试,不疼了告诉我。”桥清慢慢调整银针的方向。

    “好,不疼不疼了。”老兵又惊又喜,看看左掌心四根银针,“大夫,我这腰疼,您扎手就能治啊。”

    “是的,手诊。”桥清轻声道,让老兵等一炷香的功夫,继续给下一个看诊。

    忽然队列躁动,人声喧嚷,接着众人让开路,袁胜慢慢步了进来,红圆脸有些灰白,身穿灰布衫裤,未罩外袍,右手紧紧攥起。

    桥清鼻子一动,起身问他:“可是受伤了?”

    袁胜在诊案前坐下,后背皮开肉绽,看得桥清心惊肉跳。

    “今日吃羊肉,还不快去,我是不能吃了,都替我多吃点。”袁胜面朝外,对兵士们道。

    众人早已瞧见袁胜背上的鞭伤,三榆镇,能让他乖乖挨打的,只有将军。此刻他这么说,不过是想留住一点儿体面,不在兵士面前狼狈喊疼,于是众人应一声,齐齐散去,那老兵也自行取了银针,快步离开。

    桥清利落地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待整理完,又倒了碗温水给袁胜,这才问怎么回事。

    “逾期不归。”袁胜把送高婉儿之事说了,至于赵宁随从一节,则只字未提。

    “这不算逾期吧,你担心高小姐安危,是好意啊。”桥清道。

    “迟了就是迟了,将军已然手下留情,用的是皮鞭,这要是铁鞭,我得爬着来。”

    桥清还要说什么,袁胜却岔开了话题,“我不是让你住将军府嘛,这军营闹腾,你怕是睡不好。”说着,把温水喝完。

    桥清又给倒上一碗,说军营好,有这么多兵士在,很安全,她每日听着鼓声入睡,并不失眠。

    “那行,你缺什么就跟我说。”袁胜打量屋内一圈,起身告辞。

    桥清写了化瘀的方子,让他连吃七天。

    “你帮我煎,我来这儿喝就是。”背上不那么疼了,袁胜又咧嘴笑,“你煎的药效好。”

    桥清看着他慢慢离开,忽然急步追上去,低声道:“我能出军营吧?”

    “当然,你又不是囚犯。”袁胜又问,“何事,我让人替你去办。”

    “不用,小事而已,不费劲。”

    吃过午饭,桥清按照许晓诺给的路线,去了三榆镇南门,请守卫帮忙查找她的路引登记。

    “桥清,你就是那个女大夫?”守卫打量着她,问。

    “我是大夫,但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桥清说,语气有一丝丝纳闷。

    “马市被抢,要跳车的那个,是你吧?陈小姐都说了,就你胆大,也不怕毁容。”守卫笑道,一面翻看登记簿,很快开口,“有,在这儿。”

    桥清确认后,提出抄录一份,说要送去将军府。

    “是得让将军签字,然后才能补领新的。”

    桥清怔然,这是何时的规矩,她可没听说过,于是询问详情。

    守卫说,边镇都这样,查得严,以防北鞑人混入内地,又打量桥清,“你不是谍探吧?”

    “我是大夫。”

    守卫拿过笔纸,让桥清自行誊录,之后在录纸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桥清道谢,收好纸,问明将军府所在,慢慢往前走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岑申会不会为难自己。街侧有卖苇叶的小贩,还有卖黄米、红枣的。

    “不如让袁胜转交。”桥清暗道,可他刚挨了鞭子,怕是说不上话。

    这时,许晓诺骑马赶至,还牵着匹黑马,说将军有重赏,让她快回军营。

    桥清愕然,但也来不及多问,就被催促上马,疾驰而回。

    不觉日暮,岑申步出书房,让小校备马,要去军营巡视。

    上官泰急步过来,说功赏分发完毕。

    “那桥大夫不收,我好说歹说才放下。”上官泰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张折纸,交给岑申,“桥大夫的路引丢了,需要补领,请您签个字。”

    娟秀小楷,诚如其人。岑申看着,忽道,“她人呢?”

    “在军营。”上官泰如实回答,“袁胜说,他过两天来取,就不用桥大夫跑了。”

    袁胜将汤药喝完,又挽留桥清,让她留在三榆镇。

    桥清坐在诊案前,笔下不停,继续写药方,语气甚是坚定,“重伤的两个兵士,伤口开始结痂,只要好生休养,不日即可痊愈。将军签了字,我就回京城。你早点帮我取回来,限期一个月。”

    “等过了端午的。”袁胜拿起墨锭,轻轻研着。

    “怕是来不及。最晚五月初就得走。”

    “你傻呀。路引哪天丢的,是以将军签字日算起,今日二十二,你五月二十二前到京即可。”袁胜说着,忽然拍拍脑袋,“对呀,我可以请将军再签晚些,这样你六月再回也成。”

    桥清愕然,急声道:“做人要诚实,不能撒谎。”

    “我就说说,将军哪能听我的。他跟你一样,认死理。”袁胜往前探身,望着桥清,“那说好了,过完端午。”

    桥清点头,轻轻一笑。

    忽然,桥清惊觉有人盯视自己,于是望向门外,看了又看,但除了门侧的一株大榆树,并无人影。

    “大惊小怪,”袁胜嗤笑一声,“酉时兄弟们都在校场,迎接将军,没人来。”

    “可我明明觉得——”桥清摸摸脖子,那里凉沉沉的,仿佛被冷刃滑过。

    这时传来兵士的呼唤声,“将军,将军!”

    “你不用去旁边列队吗?”桥清问袁胜。

    “不用,伤兵不上校场,这是将军的规定。”

    话音未落的,只见一个小兵急步到了门外,说将军巡营完毕,要留下跟大伙一起用饭,要求所有人都去。

    “好啊,将军好久都没在营里吃饭了,我马上去。”袁胜放下墨锭,就要走,忽对桥清道,“你也来呀,桥扁鹊。”

    “我不去。”桥清立刻摇头,“将军与三军同宴,我个大夫,要准备药材。”

    袁胜想想也是,遂不再强求,同着小兵离开。

    羊肉香气和着菜香传来,桥清吸吸鼻子,确认药方无误,开始喝米粥,就着腌茄子。

    米粥是早上剩的,她放在药炉上温热,小口小口喝完,仔细清洗碗碟。

    虽然兵士们一再要替她做各种日常活计,但桥清坚持自己动手。在道观时,师父玄清道长教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奉自足。

    “一个人,要有独自活在世上的能力。”

    洗好,又规整好诊案,桥清走到门前,见星斗满天,忍不住定立细看。她的身影落在地上,融入榆树那蓬乱的倒影中。

    忽然,细风扑面,一道人影从树后闪出。

    桥清一惊,差点喊出声来,却是岑申,冷面黑袍,唯有双眸晶亮。

    “将军!”桥清退后一步行礼。

    岑申见她立在门口,并无让自己入内的意思,只得停住,从怀里拿出张纸,递过去。

    “给我的?”桥清诧异着,接过,打开一看,是那份路引。

    岑申已经签了字,是颜体,遒劲有力,且签在名栏一侧,跟她的名字并排。

    应该签在下面啊!桥清的欢喜刚起,顿觉不对,急道:“将军,这——”

    “有问题回来找我!”岑申说完,转身就走,他走得很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忽视如鼓的心跳。

    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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