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申归家,一夜辗转,将近天明才朦胧睡去,但很快又被院中的喧嚷吵醒。

    却是岑朗,梦见祖坟碑塌树倒,要亲去看视,张成极力阻拦,两人都着急,声音不觉拔高。

    岑申当即提出由他去,说自己久未祭扫,合该前往。

    于是带了祭品香烛纸锭过去。

    路上他暗忖,梦都是反的,坟地定然无事,谁知到那儿一看,确有四株松柏拦腰截断,干枝倒卧,将两块碑石碰得歪斜,地上有几个细长浅坑,还有乱糟糟的猪蹄印,并几团黑褐猪鬃。

    显然是野猪拱架所致。

    岑申无奈地耸耸肩,让老仆去附近村子寻些壮汉帮忙清理,重新植树,修葺,一通大忙,直到第二日才完工。

    等岑申祭拜后回到家中,已是日暮。

    晚饭后,张成拿了一个青布包袱送到岑申房中,说是一个姓金的老丈送来的。

    “她还是不收,一言不发地离开。”岑申看着那包袱,眸色黯然,一个用力,就将手中茶杯捏了个粉碎。

    这时陶锐叩门进来,见状吃了一惊,刚要问发生何事,就听岑申道:“试试手劲,这茶杯也太不抗力了!——你来,可是有消息?”

    “是的,将军。”陶锐低声道,他只有十五岁,处于变声期,声音有点嘶哑,身量尚未长足,却已过五尺,穿身黑布衫裤,干净利落,稚嫩的脸上,透着异于年纪的老练与沉稳,两只招风耳高高竖起。

    “丁达来信,赵宁的信使又入了皇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高青云的人依旧没有接触。”

    一顿又道,“长公主的那个义子,是她舅父小妾所生已经十二岁。”

    陶锐摇摇头,“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养,也怕是养不熟,李驸马父母却对其关爱有加,视若己出。其实李氏家族中,尚有几个七八岁的男童,选一个不好么!”

    岑申似是没听到这话,只是问:“袁胜可有信来?”

    “回将军,三榆镇一切如常,暂时尚未发现哈辛动静。”

    “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

    “歇着吧。”岑申抬手,示意陶锐退下,自己坐在榻上,凝目盯视榻桌上的青布包袱,若有所思。

    陶锐掏出布帕,将茶杯碎片收起,这才悄悄开门出去。

    烛光摇曳,此时的谷王府花厅上,姜逸正与胞姐姜韵共进晚膳。

    天气炎热,姜逸只穿了件水绿罗衫,姜韵则是榴红长裙,她刚刚沐浴过,发间涂了玫瑰香露,甜丝丝的香气轻轻漫开,飘出窗口,溶入暮色。

    吃得差不多了,姜韵屏退所有侍从,问弟弟:“你到底怎么想的?人我可给你请来了,身世也帮你查清了。一个弃婴,在道馆长大,无牵无拌的,可喜模样周正,医术精湛,留在身边做个侍妾,将将好。”

    姜逸正在喝茶,闻言望向姜韵,眸色闪动,就要开口,却被截住。

    “觉得侍妾委屈她了?那就做个侧妃!”姜韵拿竹签扎起个樱桃,“她无牵无拌,是好拿捏,可也无依无靠,给不了你助力,正妃是万万不能的。高青云的女儿倒是可以考虑,但现在不急,再等等。”说罢将樱桃送入嘴中,狠劲一咬,红色汁液染上贝齿。

    姜逸放下茶杯,没有回答,只是扭头望向窗外,那里有一株海棠,花落叶茂,青翠喜人。

    “你倒是说话呀。”姜韵拿起团扇敲了姜逸胳膊一下,“姐姐是过来人,吃过的苦绝不会让你再吃。你喜欢她,就纳了她,这么简单的事,还犹豫什么!”

    “我还不知道她的心意。”姜逸回过头,认真道,“婚姻事大,特别是对女子,关系一生的幸福,须得仔细斟酌才是。”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她能嫁入谷王府,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比她流浪在外强一万倍。”姜韵哼笑一声,“你就说你想不想?只要你想,今晚我就把她送到你房里。”

    默然片刻,姜逸说声“姐姐慢用”,起身出了花厅。

    “你就瞻前顾后,过两天人走了,你可别后悔。”姜韵懊恼地扔下扇子,夹了片冰藕放进嘴里,咬得吭吭响。

    姜逸不许仆从跟随,独自一个,一路慢步,穿廊过院,不觉来至跨院门前。

    院门半掩,枣甜气缕缕溢出,一个青色身影正在搭棚下,照看蒸屉。

    是桥清。

    今天上午她离开龙王庙,骑马走到东市南侧出口时,被长公主拦下,说自己月信不调,要她帮着调理。

    “桥大夫,我都找你好几天了!天可怜见的,总算让我如愿,你可得帮帮我,我尚未生育,还想多子多福呢。你也知道,这种事,找太医总不那么方便,是吧?”

    她说得悲切,让人无法拒绝,桥清当即答应。

    诊视后,发现她只是血虚而已,桥清开了枣参丸。不料长公主说下人笨手笨脚,让她帮着做些出来。

    这枣参丸就是将大枣与人参同蒸,蒸至熟透,再捣泥搓丸即可。不需要什么技巧,小儿亦能制得,当年在白云观习医,桥清做的第一味丸药就是它。

    虽说长公主的要求有些过分,但身为医者,还是要尽量满足病人的要求。桥清便又答应。

    此刻蒸汽滚滚,桥清吸吸鼻子,觉得味差不多了,蹲下身,合上灶门。

    一共七屉,足够长公主吃三个月的。今晚凉凉搓好,明日就可以离开了。

    桥清望着蒸屉出神,忽听有人叩门,以为是仆从来催问,便回身轻声道:“明日就好,请让长公主再等等。”

    不料却是谷王,她微怔,旋即行了个福礼。

    “殿下,有何吩咐?”桥清道。

    “辛苦你了,这些事以后交给仆婢做就是。”姜逸温声道,双手负在背后,慢慢近前。

    桥清立刻退避,步出搭棚,在侧旁立定。

    姜逸停了步子,站在棚前,问她:“你用过饭了吗?味道可还喜欢?”

    桥清应是,说米粥很是美味。

    姜逸笑笑,又道:“本王一到夏天,就不喜饮食,不知是何缘故?”

    “暑湿困脾,脾乏胃不健,食欲自然不振,殿下用些茯苓散,或是人参健脾丸即可。”桥清俯首回道。

    “都不用把脉吗?”姜逸问,“桥大夫不会给所有人开同一个方子吧?”

    “殿下气色红润,一望就知体康魄健。声音出自丹田,温和有力,您刚才说了症状,这已是‘望、闻、问’三步,三步已能诊断,切脉便不需要。”桥清慢慢解释,目光落在脚前空地上。

    姜逸注视她良久,忽道:“你这有茶吧,我讨一杯吃。”

    “抱歉,殿下,民女平日只喝白开水,从不备茶。您若用茶,还请稍等,我请人送些过来。”

    “不用了,你忙一天,想必很累了,早些歇着吧。”

    听见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桥清才抬起头来,轻轻吐出口气,跟皇家贵胄讲话好不累人,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她拿了垫布,将蒸屉一层层搬下,晾在院中石桌石凳上。结果还有两屉没地放,便又去房内搬了绣凳。

    两个小丫头送了热汤来,请她沐浴。

    待洗好换上白罗衫,月亮已升到半天,枣子与人参也已凉透,桥清又一屉屉搬回房中,洗净手,拿白纸铺在方桌上,开始团药丸。

    忽然低低的哭泣声传来。

    桥清耳朵一动,以为是哪个仆婢想家耐不住,哭一会儿就好了。谁知那哭声却是不断,间或还有呻·吟声,似是吃痛。

    难道是被罚了?

    今早过来,给长公主诊视时,一个仆妇因脚下打滑,撞翻了花几上的瓶插牡丹,就被责罚三十板子。

    王府深深,这样的责罚还不定多少。

    桥清想着,起身走到房门外,立在廊下细听,发现那哭声就在跨院后面不远,遂洗了手,轻轻开门,循声找去。

    很快在游廊尽头,瞧见了哭肿了眼的小丫头。

    借着廊下灯笼之光,桥清认出她,正是刚才送热汤中的一个。

    小丫头不超过十岁,扎着总角,一身单衣,浑身颤抖,跪在地上,泪珠嗒嗒流个不停,两侧脸颊红肿,各有五道指印,嘴角鲜血渗出。

    桥清看着,立即脱下身上青袍,给小丫头披在身上。

    小丫头惊恐万分,刚要喊,认出是桥清,立即一抹泪珠,颤声道:“我不能披的!要是给小蝴蝶看见,我就得给赶出府去。我爹好不容易把我卖进来,我不能出去。”说着就要扯下那青袍,被桥清拦住。

    桥清蹲下身,低声道:“没事的,夜深没有人来,你先跟我回跨院,天明再过来,如何?”

    小丫头拒绝:“府里人多,不定给谁看见,告诉小蝴蝶,我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桥大夫,你快回去。”

    桥清见说不动她,便回到跨院,拿了热水与点心过来,让小丫头吃些,好有体力熬过长夜。

    这次小丫头没有拒绝,狼吞虎咽地吃完。

    桥清拿帕子替她擦拭嘴角血丝,说脸上的紫肿最好敷药,但她手头没有,只能针灸,“会疼一点儿,但明早能消肿,行吗?”

    小丫头连连摇头:“好得这么快,小蝴蝶一定会怀疑,到时她会害大夫您的。”

    又是小蝴蝶,桥清忍不住问,“小蝴蝶这么霸道,就没人管她吗?”

    “她是长公主的人,谁敢管她,谷王殿下都要敬她三分。”

    是她呀,桥清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婢,生的美艳,斜眼看人,时时跟在长公主身边。

    “可你这样,明天就没法吃饭了,我去端冷水,冷敷一下总可以吧?”桥清又道“或者我看看能不能找些内服的药,你用一点,降火止痛。”

    “您莫再提药了,桥大夫!”小丫头的眼泪复又流出,“我今天就是不小心弄翻了厨下的一只炖锅,把给客人准备的药膳打翻了,这才受罚。”

    什么药膳,这么金贵,要对一个女童施以重手。

    不等桥清问的,小丫头又道:“那药是很贵,从琼州来的,小蝴蝶说,把我卖了都买不到一两。”说完推推桥清,让她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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