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坡在三榆镇跟六阳镇的交界处,是个西高东低的小土坡。

    传言很多年前,这里灌木丛生,杂草如林,内中盘踞大虫一只,专吃为非作歹的恶人与临阵脱逃的兵士。

    后来官路大修,灭荒除杂,两侧遍植垂柳,盖起凉亭,那大虫遁迹隐形,再未现身,但虎口坡的名字却沿用至今。

    不少老人吓唬不听话的儿孙,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赶你去虎口坡,让大虫叼走才好。”

    此刻大雨滂沱,岑申立在亭下,身穿油衣,手握斗笠,侧旁立着上官泰与袁胜。亭内放着六张简易木担架,上覆白布,一个仵作正在依次验试。亭外路上,一队兵士提刀警戒。

    “将军,这一定是鞑人故意报复,滥杀无辜。这帮混蛋,打不过咱们,就拿百姓出气,可恶。”袁胜恨声道。

    他浑身透湿,脸色发青,看起来有些狼狈。

    原来,昨日他带人给宁恬镇送下三千匹健马,当即返回,不期半夜大雨突至,浇了个透心凉,只好在路边长亭挨了一宿,今早复又赶路,却在虎口坡撞见了陈小姐等六人的尸首,其状之惨,饶是他这个见过尸山血海之人,亦是震惊。

    “只凭伤口形状,还不能断定是鞑人所为。”岑申冷声道,“弯刀谁都可用。”

    “昨晚,虎口坡是谁巡视?”岑申问上官泰,这虎口坡在两镇交界处,巡视亦是两镇轮流。

    “六阳镇。”

    “是他们?”岑申眸色一闪,“他们人呢?”

    “没有见到,今早咱们的人过来替班,只见到了袁胜一行人。”上官泰一身土褐长袍,肩头下摆均已被雨水打湿,“我已派人去六阳镇通报。”

    “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有巡视,昨夜那么大的雨,就凭他们那懒散劲,一定早早躲起来,吃酒作乐。”袁胜接口道。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小校急马到了亭前,报说在虎口坡西五里地的柳林里,发现了六阳镇巡兵的尸首,十二个人,无一生还,皆是一刀致命。

    “什么刀?”袁胜急问。

    “北鞑弯刀。”

    “我就说,是他们。”袁胜按住刀柄,望向岑申,“将军,咱们请旨,越过大梨河,一举消灭北鞑。”

    “不捉凶手了?”见袁胜面露不解,岑申看着天地间的巨大雨帘,一字一顿道,“此案非鞑人所为。——袁胜,你即刻赶往驿馆,护卫谷王。”

    “将军,您倒是说明白呀。”袁胜问道。

    北鞑连吃败仗,自是恼羞成怒,寻机报复非是不能。但边镇戒备甚严,加之和谈在即,他们如何派人潜入?就算顺利潜入,也当在镇上行凶作乱,祸害百姓,万不敢动兵士,还是六阳镇高青云的兵。如此明目张胆地寻衅,不是败军所为,他们没那个气焰。

    还有如此明显的弯刀标识,显然是栽赃。

    这些岑申来不及解释,只冷冷说一句:“自个想。”

    袁胜离开不久,仵作验视完毕,报上结论,说五位仆从都是先杀后分尸,而陈小姐却惨遭凌辱,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双目被挖,失血而亡,六人随身不见银钱。

    “上官,你怎么看?”岑申问默然若有所思的上官泰。

    “不是劫财害命,强盗不会费时费力分尸,一旦得手,逃跑为上。——是仇杀。但陈小姐,或者说陈家有什么仇家呢,他们只是生意人。做生意,难免有竞争对手,但也不至于这般……”

    “这得问陈老板。”

    陈家布铺,陈老板正在柜台前,挑选头面首饰,准备给女儿一个惊喜。

    “东家,小姐成亲还住在家里,您慢慢给她置办就是,何须这么多?”看着大大小小的盒子,目不暇接的金银珠宝,小伙计直着眼睛,无比羡慕地道。

    “成亲就一次,我可得给她办得风风光光。”陈老板忆起自己年轻时的简陋婚礼,一阵心酸,“我挣的这些家业,早晚都是她的,晚给不如早给。”

    正说着,就见有人在铺前下马。

    “这大雨天,来的定是急用,快,好生招呼着。”陈老板一面吩咐伙计,一面收起各色盒子。

    “岑将军,您请!”小伙计的声音响起,陈老板抬头,见岑申大步走来,以为他来定购松江棉布,当即整理衣衫,满面笑容地迎上去。

    “岑将军,快请坐,您来的好,我这儿刚来了上好的茉莉花茶,您尝尝。”

    “不用客气。我来是有事请教。”岑申立在柜台前,摘下斗笠,雨水顺着油衣流下,在方砖地面上堆起水洼。

    “不敢不敢,将军但请吩咐。”

    “陈家生意兴旺,赢过不少对手,敢问陈老板,跟哪家结怨最深?”

    “结怨?”陈老板一怔,立即否认,“没有的事。小的本分经营,诚信待人,生意有些起色,全仗薄利多销。都说同行是冤家,可在小的看来,更是伙伴。经商这条路并不好走,多几个人一起,才能撑下去。”

    “是吗?但今早兵士在东门截获可疑之人,随身带有尖刀,画像,供认要报复陈老板!”

    陈老板睁大双眼:“弄错了吧,小的一介良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那人为何要报复我?”一顿,又道,“请将军让我俩当面对质,我要问个清楚。”

    “不必。我相信陈老板,定是那人胡乱攀扯,未讲实话,我会着人细查。”岑申说罢,慢慢打量店内,随口问道:“怎么没见陈小姐?”

    “小女去六阳镇,给高大帅府上送布料,尚未回来。”

    “陈家的生意越发好了,可是要在六阳镇开铺子?”岑申又问。

    “不瞒将军,小的确有这个打算。”陈老板并不隐瞒,“眼看小女要成家,家中使用定然增多,小的就想多挣些糊口米钱。那六阳镇,比三榆镇多一倍人口,若能开铺,自然是好。”

    “定能开成,连高大帅都用陈家布料,六阳镇人得知,可得踏破贵铺门槛。”

    “承将军吉言。”陈老板笑道,“这事说来也巧,之前高小姐及笄,设宴庆贺,小的就让女儿送了些礼物过去。不成想,高小姐很是喜欢,跟小女成了好友。这次的布料就是高小姐要的。”

    岑申又说了些闲话,方才告辞离开,骑马转过街头,冲候在一侧的上官泰点头示意。

    上官泰抱拳,带着兵士,驾起马车,往陈家布铺赶去。

    岑申停在原地,片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我的妮妮呀——”

    天际滚过炸雷,闪电撕开云层,露出狰狞双眼。

    岑申坐在马上,陷入沉思,全然不觉后背已然湿透。

    陈老板做事磊落,不曾结怨,那么凶手为何要对陈小姐下手?

    不会是随机挑选,因为凶手连六阳镇巡兵都杀了。

    为了对付陈小姐,公然与官府为敌,凶手不仅武艺高强,且胆识超人。

    可凶手是如何得知陈小姐行程的呢?跟踪吗?

    岑申忽地眸色一闪,陈小姐是从高府归来遇害的,而她是被高府请去的。高府与凶手之间——

    一个声音响起。

    岑申扭头,见是上官泰。

    “将军,您怎么还在这儿,快回府更衣。”上官泰急声道。

    “陈老板如何?”岑申问。

    “醒过来了,痛哭不已,唯求早日擒得真凶,替女儿报仇。——此案太骇人听闻,我本想封锁消息,但转念一想,陈家人口众多,一办丧礼,根本封不住。且民众需要了解真相,不然整日猜测,更会惶惶不安。所以,我让人准备告示,在要事亭处张贴。”上官泰道,语气甚是沉重。

    “很好。大家知道实情,兴许还能提供线索,助咱们早日拿到凶手。”岑申一夹马腹,“走,回府。”

    卧房里,岑申换上干净衣衫,喝过两大碗姜汤,方觉身上暖和过来,脑子也转得更快,有了更大胆的推测,于是对上官泰耳语几句。

    “将军的意思是——”上官泰轻轻摇头,让守在廊下的小校去厨房端饭,自己合上房门,“但近来传回的消息,高府一切如常,高青云也无任何异常。”

    “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高府上下,与高府往来的米店、菜铺、绸缎庄、茶庄等等,包括歌姬、脚夫,咱们都查了,没有问题。”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岑申坐在榻上,挑起双眉,“一个热衷权力、钟情名利之人,岂会干干净净?除非他刻意将所有痕迹抹掉。”

    “您的意思是,他知道我们监视他?”

    “不。他现在功成名就,统领边地重镇,是世人尊崇的高大帅,自然要做些样子出来。——但之前呢?”

    岑申冷了声音,“凶手如此毫无忌惮的杀害巡兵,到底是胆子大,还是有恃无恐?”

    话到这份上,上官泰终于明白过来,深深拜礼道:“请将军示下。”

    岑申把计划简单一讲,上官泰立即摇头,“不行,这太危险了,让属下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他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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