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科……

    手机扑通掉落,江瓷怔怔,目光突然不知该落在何方。

    她不知道,她不知情。毫不知情。

    鹭时被她的反应惊动,慢下车速,停靠在路边:“江瓷,怎么了?”

    江瓷被遥远的呼喊唤醒,木然地转头。

    鹭时打开灯,江瓷眼神里满是迷茫又无措,像走丢的小孩子。他解开安全带,探身伸长手,够了两次,捡起掉落的手机。

    屏幕亮起,停留在对话界面。

    那头的宣文文没等到回复,暗道不妙,直接拨通电话。

    手机在鹭时手里,江瓷失神的模样映在偏深的眼眸里,他指尖微顿,接通。

    “瓶儿,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犯蠢了,你现在哪儿,我、我和明月过去找你。”

    “在哪个医院?”鹭时简明扼要。

    “你、怎么……你是?江瓷呢?”

    “我是鹭时。我是她——”话未说完,被截断,“鹭时?太好了太好了,江瓷呢?她没事吧?”

    “她在我身边。”鹭时说,“在哪个医院,我现在送她过去。”

    得到地址,鹭时挂断电话,同时重新启动车子。他一直缄默,没去打扰江瓷。他曾经也经历过相似的痛,安慰并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时间,才是良药。

    路程过半,江瓷空白的思绪慢慢回笼。她从包里拿出小铁皮盒子,想找薄荷糖,强制镇定清醒。手控制不住轻颤,差点又掉落。

    余光察觉到动静,鹭时伸出右手,包裹住小小的盒子,替她打开。

    “谢谢。”江瓷嗓子发紧发哑。

    “……”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下,鹭时抬手,轻轻按在她发顶,“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嗯。”

    -

    肿瘤科在住院部十二层。

    两人经过护士台,鹭时欲要询问,身侧的人已经直直朝前走。

    江瓷走过一扇门,就透过小小的方窗往里望。几乎走到头,削薄的身影,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

    三人间病房,中间的病床空着。周小琴住在靠门处。

    她神色放松,半躺在病床上刷手机,腕处戴着住院手环,手上扎了滞留针。病床边摆放一张铺开的陪护床,江卓维背对门口整理手中的毯子。

    江瓷突然没有勇气推开那道门,进去质问为什么生了这么严重的病,没有告诉她。

    她慢慢松开搭上门把手的手,沉默许久。鹭时在她身旁,轻声问:“不进去吗?”

    江瓷缓缓摇头,给周小琴发消息:[妈,你们到哪了?]

    病房里的对话声,透过病房门传出。

    “你闺女问我们到哪了。”

    “我看看啊。”江卓维说,“按照自驾进度,到湖县吧。”

    病房外的江瓷收到周小琴信息:[抵达湖县,住一晚,明天继续出发,勿念。]

    “真打算瞒着瓶瓶啊。”

    “你也知道她工作室刚起步,事儿多又忙。老江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偷偷过去看。她压力够大的了,你给她说这些,不是添堵吗。我这肠癌中期而已,又没转移。大夫不都说了,手术切干净了,就能出院。出院了再说吧,她会理解的。”

    一道墙,分隔开两个空间。江瓷靠在墙边,垂着脑袋盯自己鞋尖。掉落的水滴,在鞋面晕开。

    “拗不过你。瓶瓶又不是小孩子了,跟她说又不会怎么样。”

    周小琴笑笑,没回答,眼底漫上柔光:“哎,老江,我最近经常想起瓶瓶刚出生那会儿,小小一只趴在我怀里,现在都长成独当一面的大姑娘咯。你看这时间过得多快,一辈子啊,短得很。”

    “少胡思乱想。”

    “没胡思乱想,我乐观着呢。”周小琴叹了口气,感慨,“老江啊,能和你过这么多年头,我也知足了。”

    江卓维把毯子放在床尾,又从摊开的拉杆箱拿出枕头:“又说丧气话。”

    “谁说丧气话了,我这是感叹人生无常。”

    “对了,老江,家里的银行卡、重要证件在哪放着,你都记得吧?万一——”

    “又来了。”

    “所以我这不是加了个前缀嘛。”周小琴说,“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我这情况哪天突然恶化了,瓶瓶那孩子你多上点心,多叮嘱她。她要是和小谢能成,你可不能因为小谢是你学生就偏袒,瓶瓶可是你闺女,你可得护着她,别让她被欺负去了。”

    “你、你自己跟她说去,我跟你说啊,周小琴,少说些不吉利的话,别想撇下我们就走。”

    “哎哟唉哟,多大个人了,学什么小年轻流眼泪。”

    “不跟你贫。水壶没水了,我去水房接水。”

    病房里传来脚步声。江瓷抹掉眼泪,快步躲进楼梯间。晚了一步的鹭时直接和江瓷的父亲打了照面。

    他礼貌让开,待对方远去,才进楼梯间找江瓷。

    楼梯间不止江瓷一人。

    有个中年男人靠坐在12层至11层的平台处,指尖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身旁的矿泉水瓶装了不少燃尽的烟头。他垂着头,在低泣。

    去往13层的楼梯上,一位妇女佝偻着背,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打电话借钱。

    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小的童声在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和我们一起回家?”

    医院是生老病死的地方,也是看尽人间百态的地方。

    楼梯间的门半开着,楼层稍有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护士台的提示铃骤然响起,凌乱脚步,仪器滴滴作响,伴随家属急促的喊叫……

    突发情况引得楼梯间的人,看向半敞开的门。

    江瓷没回头,她在低声打电话,让宣文文和安明月不用过来。电话挂断,又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

    鹭时的心口被一块巨石狠狠堵住,他脱下大衣,轻轻披在江瓷的肩头,与她并肩坐下。

    手机震动,周小琴发来消息。江瓷急急点开。

    周小琴似乎为了不让她疑心,不知从哪扒出几张湖县的照片发送给她。既然周小琴不想让她知道,那她便装作若无其事。

    江瓷吸了吸鼻子,回复:[好美。你和爸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周小琴的头像是一张自拍照,烂漫桃花树下,她笑得像个小姑娘。江瓷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美得明艳大方。母女俩一起出门,总被夸长得像姐妹。

    现在六十出头的周小琴,比年轻时胖了不少,眼角早已爬上皱纹。乌黑飘逸的发丝,已经需要定期染,晚一天,白头发互相约好似的,原形毕露。

    她在一天天老去。

    江瓷第一次觉得离别离自己如此的近。

    就像随意跨过一条河流;推开任何一扇门;走上任意一级台阶,自己满心欢喜回头,却发现陪伴在身边的人永远留在了原地,笑着说:往前走,别回头。

    江瓷抚着头像,眼眶再一次蒙上雾气。

    她坐了很久,鹭时也陪了很久。

    十二层细细的呜咽,终成了嚎啕大哭。家属来了不少,一个两个,最后七八个人聚在楼梯间讨论后事。

    鹭时觉得这里太压抑,压抑得像被带上没接氧气的面罩,呼吸都成奢望。他想带江瓷离开这里。

    “江瓷。”他轻唤江瓷的名字。

    江瓷平复不少,眼睛又干又痛。现在的她一定很狼狈。周小琴还好好的,她却在这里悲伤得没完没了,她该振作起来了。她需要回家和程薇沟通,安排好工作,她还要来医院找主治医生,了解病情……

    “我先送你回家好吗?”

    江瓷接受鹭时的提议。两人没坐电梯,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下走。几乎每一层都有家属在守候。他们似乎走的不是楼梯,而是路过悲欢,成为祷告的倾听者。

    沉默至一楼,她将带体温的大衣还给鹭时:“不好意思,可能把你大衣弄脏了。”

    “不用不好意思,脏了再洗就是了。”并不是解决不了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有可以解决的方式。

    坐进车里,江瓷看见镜中的自己,眼眶红肿,果然狼狈。她强颜欢笑:“鹭时,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你、你要吃夜宵吗?要不我请你吧,我看你晚上没怎么吃。”

    鹭时不忍看她故作坚强的模样,一切都依她。

    “我家附近有家很好吃的粥铺,老板是潮州人,这个天气,就适合吃些热乎的。”江瓷给他找导航,他接过话匣子,“好。你这么一说,我还真饿了。”

    粥铺生意很好,特制炉子上,七八个砂锅同时熬煮着。

    这家粥铺她和父母经常过来,连老板都认识。瞧见江瓷,老板还打趣,怎么今晚没和爸妈一起。

    江瓷打哈哈,点了一煲海鲜粥,先盛给了鹭时。鹭时很配合,没怎么吹,舀一勺送进嘴里。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鹭时笑笑:“确实不错。”

    鲜香的雾气氤氲脸庞,江瓷几乎又要陷入回忆。她搅搅碗里的海鲜粥,埋头大口吃着,顾不上烫,一口接着一口。

    一旁的手机霎时亮起,周小琴又发来消息:[瓶儿啊,妈多嘴一句哈,你和小谢现在怎么样了?]

    周小琴三不五时总和她聊起自己给她攒了嫁妆,幻想她出嫁的那一天,每当这时,江瓷总撇撇嘴,说她道德绑架。正因如此,却也说明了周小琴心底的期盼。

    看不见的是遗憾;流逝的是遗憾;本可以满足的心愿,却没有完成的,同样也是遗憾。

    现在一切都来得及,她是否能将尚能扭转的部分,赋予圆满?

    揉皱的纸巾在她手里撕成两半,一半是真实的自己,一半暂时伪装成需要的模样。江瓷望着输入框的空白,停留许久。她深知自己和谢峥的可能性为零。她并不喜欢谢峥,可如果换个人呢?

    “鹭时……”

    “嗯?”鹭时捏着一次性勺子,在他的手里,显得小小一只。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在医院,他坚定地牵她上楼,又带着她离开。

    现在的她是迷航的扁舟,即将沉溺的浮萍,急切寻一处靠岸的港湾,鹭时是否还愿意在岸边拉她一把……

    荔城有自己的夜宵文化,临近十二点,仍热闹得像刚入夜。行人往来,车水马龙。江瓷在这溢满烟火气的街边,做出了三十年来最冲动的决定。

    “鹭时,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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