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一个庭院,隔着池塘,隔着王碌慢慢沉没的尸体,静静对视了良久。

    夏佐缓缓勾起唇角,今日在席面上,王碌对柳月影出言不逊,污遭之言不堪入耳,他便猜到了他会有此下场。

    他看着对面回廊处的洛景修,抖了抖广袖,拱手冲着他遥遥行了一礼。

    洛景修深深的看了夏佐一眼,转身消失在了深夜的回廊尽头。

    夏佐独立廊下,看着王碌的尸身慢慢沉没,看着被打破宁静的池塘从天翻地覆到涟漪阵阵,最终归于死寂,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抄着袖子站了良久,终垂下眼眸,笑了笑。

    他今夜好似看到了另一个洛景修,是往日里瞧不见的,凌厉的、桀骜的、杀伐果决的、狷狂不羁的,最为真实的洛景修。

    他仰头看了眼夜空,今夜云层厚重,不见月色。

    月黑风高杀人夜。

    夏佐理了理衣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此处。

    ***

    周汶一直恭敬谦卑的陪在席面上,简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他匆匆回到客栈,想了想便去了柳月影住的天字厢房。

    “咚、咚咚……”

    轻巧有礼的敲门声传来,柳月影缓缓拉开房门,还未看清来人,只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她稍有不适的微微蹙了蹙眉。

    周汶今日在宴席上也没少喝酒,见柳月影秀眉微蹙,他忙后退了一步,同她拉开距离,拱了拱手,道:“打扰夫人休息了。”

    柳月影见是周汶,笑了笑,“大人回来了,可是有事?”

    周汶叹了口气,道:“夫人今日受委屈了,还好吗?”

    柳月影已回客栈待了大半日,心情早已恢复如初,她笑着点点头道:“我无事,大人不必担心。”

    周汶微蹙眉心,忍不住问道:“在下知晓有些事不该我来问,可是在下还是想多嘴一句,夫人同大当家这是怎地了?”

    柳月影不便多说,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人还是别问了。”

    “可是大当家他……”许是因今日喝了酒,周汶不免有些急躁,有些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宣之于口的情意,似是借着酒劲跃上心头,呼之欲出。

    “我相信他!”还未等他说完,柳月影便坚定的打断了他的话。

    屋内的烛火照不亮客栈的走廊,明亮的是她的眼眸,其中似跳动着簇簇火苗,闪烁着坚毅而决然的光芒。

    周汶在这般眼神的凝视下微微有些愣怔,良久,他笑了,长舒一口气,点头道:“夫人无事便好,若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夫人别见外。”

    “多谢大人,请大人早些歇着吧!”

    “是,夫人也早点休息。”

    柳月影抿唇一笑,慢慢阖上了房门。

    周汶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垂眸呆立了良久。

    今日在席面上,洛景修的诸多“反常”,确实让周汶有些意外又费解。

    尤其那些极尽羞辱之言,周汶万不敢相信那是从洛景修口中说出的,恐怕是个女子都受不住。

    可是,周汶是亲眼见证过那场盛大的婚礼的,那样连绵不绝的十里红妆,若说洛景修没有付出真心,周汶是不信的。

    冷静想想,今日席面上,虽众人谈笑风生,主客尽欢,可依旧能感受到一丝丝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三州巡抚,在当朝太傅面前宛若蝼蚁,说不上话也没什么情面可讲,有些事当真不是他能探寻与深究的。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微弱的烛火透过门上的油纸散发着柔和的光。

    他舒了口气,终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周汶没有注意到,柳月影的天字房对面的一间厢房。

    燕归梧开了道门缝,倚靠在门框上,拎着个小酒壶,自饮自酌。

    周汶呆立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直到等这位有些迂腐木讷的巡抚大人回了房,燕归梧才笑了笑,招呼楼下的小二再给他上壶酒。

    ***

    翌日清晨,贺璋方起身,夏佐便步履匆匆的入了偏殿,略带焦急与震惊的回禀道:“太傅,王监军他……死了。”

    正端着茶盏漱口的贺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夏佐,“死了?如何死的?”

    “许是酒醉,不慎失足落入了后院池塘中。冬季池水寒凉刺骨,王监军许是呼救不及,溺毙了。”

    贺璋垂眸漱口,不紧不慢,似在闲话家常一般,看不出喜怒,哑声问道:“是吗?昨夜巡防的侍卫呢?”

    夏佐躬身应道:“是,昨夜宴席散后,王监军又出门了,几时回的,也无人知晓,大概是三更过了吧!”

    他面带愧疚与不安,身子躬得更低了些,拱手道:“年节下,侍卫们多有懒散,昨夜巡防的侍卫都多饮了两杯酒,未能及时发现。是小生的过错,请太傅责罚!”

    贺璋放下茶盏,扭了扭脖颈,问道:“仵作怎么说?”

    “小生也是一早听闻奴才们通禀,才得知此事,当下便请了仵作,仵作说王监军他……”夏佐小心的看了眼贺璋的脸色,轻声道:

    “王监军他脖颈处有撕裂伤,半个脖子都没了,脑袋和身子差点儿分了家。”

    “呵呵呵……”贺璋垂眸理着袖口,闻言竟笑了出来,笑声嘶哑瘆人,“不是溺毙吗?哪来的撕裂伤?”

    “仵作说怕是齿鱼咬的。后院池塘是活水,引流自大沙河支流,偶有齿鱼顺流游到这里。齿鱼天生满嘴獠牙,寻常也不会伤人,只是会出于防备攻击水中之物。”

    贺璋慢慢撩起眼皮,看向眼前的夏佐。

    他还是数年如一日的端着书生之礼,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此刻也如此。

    他恭敬的弯着腰,低着头,从贺璋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的发顶。

    屋内沉默良久,久到夏佐腰都酸了,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后背一阵阵泛起冷汗。

    贺璋才道:“嗯,死了就死了吧,拖出去埋了便是。”

    说罢,起身抖了抖衣袍,迈步冲着书房而去。

    拖出去埋了便是不发丧、不出殡、不立坟,随便找个乱葬岗一扔。

    夏佐忙应声道:“是,小生遵命。”

    贺璋未回头,闲庭信步间淡淡道:“昨夜巡防的侍卫,各赏五十军棍。”

    夏佐方要直起的身子又弯下了,应道:“是!”

    他明白,这不是罚侍卫们未能及时救下王碌,而是罚他们玩忽职守,视太傅的安危于儿戏。

    夏佐退着出了房门,慢慢收敛起脸上的诚惶诚恐,垂下眼眸,掩住所有的情绪,抄着袖子,缓步罚军棍去了。

    ***

    不日,无毛奉柳月影之命来了利州城。

    虽说“贼不走空”,可贼也不吃回头草呀!

    踩过一回的宅子,他们不会去第二回,这是规矩。

    再者,如今洛景修在利州行宫内,无毛更需小心谨慎,不敢贸然靠近行宫,生怕给大当家添麻烦。

    是以,无毛成日里在利州城内瞎转悠。

    行宫在城外十里处,周遭没什么吃的玩的,若是行宫中人平日里要消遣,总该是要入城的吧?

    就这么转悠了多日,终有一日,被无毛撞见了洛景修同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入了城。

    一路尾随,竟是跟到了一家……青楼?

    无毛看着那门口花里胡哨的牌匾,挑高了眉梢,转身去了后院,一个踏步点跳便上了房。

    ***

    洛景修拉着徐渊来逛窑子已是家常便饭。

    暖阁内,洛景修倚靠在软榻中,慵懒的喝着酒,看着徐渊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他笑了笑,调侃道:“徐方士好精神,夜夜做新郎,小弟甘拜下风,不知徐方士可有什么神丹妙药?”

    徐渊笑起来,一脸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没了,“嘿嘿嘿,自然是有的!洛兄弟需要?本仙道可赠予你一些,保你雄风不倒,一夜到天明!”

    洛景修笑得轻佻,耳朵一动便察觉房上有人!

    他面不改色,眼眸一转,问道:“徐方士跟在太傅身边许久了吧?之前有传闻说太傅病了,三州内不少名医都为太傅看过诊,可我瞧着他精神抖擞,想来是徐方士的功劳了?”

    徐渊被妓子们多灌了两杯黄汤,有些上头,此刻听闻此言,不免有些沾沾自喜,道:“那是自然!寻常医者怎能同本仙道相提并论?”

    洛景修露出一抹“我听你胡吹”的不屑表情,适时的小小激了下徐渊。

    徐渊忙道:“怎么?洛兄弟不信?”

    他凑近了洛景修,低声道:“不瞒你说,太傅是得了蛇皮癣!”

    洛景修装作方知此事,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哦?蛇皮癣?据我所知,此病多遗传,并非什么太过棘手的顽疾啊,怎地众名医都束手无策吗?”

    徐渊笑得和弥勒佛一般,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太傅的蛇皮癣并非打小遗传,而是后天由血毒诱发出来的。再知名的医者,若寻不到根源,也是药不对症啊!”

    洛景修心中骇然,果然被老丁头猜中了啊!

    他忙好奇道:“血毒?好端端的哪来的血毒?”

    徐渊一脸贼相的凑到洛景修跟前,悄声道:“嘿嘿,你方才不是问我跟了太傅多久的吗?前些年,太傅得过一场重病,药石罔效,回天乏术,几乎到了濒死之境,是本仙道一剂丹药下去,从鬼门关将太傅拉了回来!自此,太傅待本仙道礼遇有加,信任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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