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想了想,稳了稳心神,迈步便要跟着内监们走。

    柳如刀下意识的起身相随,一位内监错身一步,挡住了柳如刀的路,笑着道:“梅昭仪只见柳当家一人,诸位请留步。”

    柳月影回头冲在座的众人嘱咐道:“都在此处等我,莫要轻举妄动。”

    柳如刀拧眉看了眼挡路的内监,又担忧的看向柳月影,手中的折扇紧了松,松了紧,内心挣扎。

    因圣驾御临,利州已戒严,禁卫军接管了利州的城防,严阵以待。

    就连燕归梧率领的京师都不能擅动。

    如此境况之下,柳如刀让柳月影离了自己的视线,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如何同家里交代?

    看着她随内监们走出客栈大门,柳如刀心有不安,无毛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大块油饼,将油渍麻花的爪子往身上蹭了蹭,含糊不清道:“五当家莫慌,我跟去看看。”

    说罢,无毛往房梁上一窜,便没了踪影。

    鬼卿淡然的在一旁静静地用饭,那顶围帽打从离开鹿鸣山就没摘下来过。

    他看了眼紧拧眉心的柳如刀,宽慰道:“别慌,无事的。”

    ***

    柳月影跟着内监们一路走,未乘坐车驾。

    她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不乱问什么。

    原以为宫中贵人要见她,会是直接去利州行宫,没成想内监们将她带到了一处酒肆。

    酒肆外站满了禁卫军,整个酒肆空无一人,似是被包了下来。

    领头的内监一路将柳月影带上了楼,带到一处厢房门口,便停住了脚步。

    内监笑意和善的抬了抬手,道:“柳当家请吧,梅昭仪已等候多时。”

    柳月影屈膝行了一礼,深吸一口气,素手轻轻推开了厢房的门。

    此处厢房布置得很雅致,方一进门便闻焚香袅袅,其间混杂着很好闻的脂粉香,并不浓郁呛鼻,反而沁人心脾,闻着便觉心头暖暖的。

    柳月影不敢乱看,只匆匆瞄到厢房软榻处,似是斜倚着一道身影。

    她忙快步入内,提起裙摆,端然跪下,叩首大礼,轻声道:“民妇柳氏,见过梅昭仪,恭请娘娘金安。”

    室内静了一瞬,柳月影心头有些紧张,便听头顶传来一道娇俏的笑声,娇媚的嗓音透着无尽的妖娆,缓缓道:“嫂嫂同我见外了呢!”

    柳月影愣了愣,仓惶抬头,便瞧见了一张妩媚绝伦的脸。

    她还记得她年少时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同眼前人相重合。

    原来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彻底盛开,眼前人美得那般张扬,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不夸张。

    她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与单纯,长眉入鬓,朱唇殷红,眼波流转间柔情似水,春波荡漾,锦衣华服都掩不住那玲珑身段,斜斜的倚靠在软榻中,慵懒随意又透着极致的妩媚动人。

    鼻梁上的一点小痣,原本添的是灵动娇俏,如今却是勾魂摄魄。

    她长大了!

    柳月影看着眼前的苏霓裳,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哑声道:“霓裳!”

    苏霓裳掩唇一笑,道:“瞧我,竟忘了嫂嫂早已不是嫂嫂了。”

    她慢慢从软榻上起身,弯腰扶起柳月影,柔声道:“快起来吧,地上凉。”

    柳月影愣愣的看着苏霓裳,好生打量她,任由她扶着她坐到了软榻上。

    柳月影似在梦中,又强迫自己醒神,抱歉道:“民妇方才失态,误唤了娘娘闺名,还望娘娘恕罪。”

    礼不可废,不能因着是旧相识便罔顾规矩,蹬鼻子上脸。

    苏霓裳无所谓的一笑,道:“此处并无外人,嫂嫂……哦,不,柳当家想如何唤我都可。”

    柳月影抿了抿唇,道:“那娘娘……霓裳也随意吧,想如何唤我,都随你。”

    苏霓裳笑了笑,低头为柳月影倒了杯茶。

    柳月影始终看着她,关切的目光细细的打量,问道:“霓裳,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霓裳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笑意不变,可眼眶却微微泛起了红。

    这些年,她过得好吗?

    自打她离家后,无人问过她这句话。

    她一个没落侯府家的庶女,天知道她是如何在贵女云集的后宫中活下来的。

    当年,刚刚年满二八的少女,从千里之外的渝州奔赴京都,选秀入宫,她以为全新的生活迈出了第一步,殊不知迢迢征途才刚刚开始。

    宫中,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她思量许久,站队贵妃,只求一个安宁太平。

    可“安宁太平”皆是托词与假象,后宫从无太平可言,无宠则人尽可欺,连奴才们亦可对她随意辱骂。

    贵妃肯护她一二,也是望她得宠的,否则贵妃为何要护佑一个废人呢?

    现实容不得她颓废、消极,她要得宠,要上位,要往更高处不停的爬。

    凛冬时节,一袭纱衣在梅林中一曲琵琶,终是勾得了圣心。

    用的正是她当年离家时,青鸾给她的那柄琵琶。

    她便如此,从皇城的宫门一步步走到了九重殿,一步步走到了帝王的身边。

    圣上赐封号“梅”,她成了梅宝林,成了梅才人,成了梅婕妤,最后成了梅昭仪,位列九嫔之首。

    这一路走来,她也曾掏出过少女真心。

    可短短几年间,几番小产,阴谋算计,历经锥心之痛,方明白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

    后宫只能求宠,不能求爱,更求不得一颗专一的真心。

    从身体里汩汩流出的热血不止带走了她的骨肉,同样带走了她的单纯美好,亦带走了一颗火热的少女真心。

    渐渐的,她学会了逢场作戏,虚与委蛇,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只为在那吃人的后宫活下去!

    她更得宠了,却再也寻不回原来的自己。

    对镜贴花黄,镜中人早已面目全非。

    再回首来时路,她终是走出了属于自己的繁花盛景,只是这花团锦簇是被鲜血浸润滋养,这血有她的,也有旁人的。

    用血浇灌的娇花,千娇百媚,娇艳欲滴,可她的眼中再无曾经的明澈灵动,连年少时的野心都被极好的掩藏。

    取而代之的是媚眼如丝,巧笑嫣然,含情脉脉中暗藏的凌厉杀机,是上位者独有的冰冷阴沉,不怒自威。

    如今,曾经真心待她的家人问她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要她如何答呢?

    好,痛彻心扉的好!

    苏霓裳淡淡一笑,看向柳月影,点头道:“我很好,嫂嫂呢?也很好吧?”

    柳月影点点头,忙问道:“可有给你娘亲带个信儿?”

    都到三州地界了,该是能传句话,带个平安的吧?

    提起青鸾,苏霓裳的眼眸中涌上柔情,点头道:“有,我要多谢嫂嫂对娘亲的关照。”

    柳月影有些愧疚道:“我没做什么,你当知我早已同苏离川和离,未能如当初许诺那般尽心竭力的照顾青姨娘。”

    苏霓裳摇了摇头,笑道:“嫂嫂过谦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她含笑看着柳月影,道:“我不便在外逗留过久,便长话短说了,嫂嫂此番来利州所为何事,我心中清楚。”

    柳月影一惊,有些不安道:“你知晓?那便是……圣上也知晓了?”

    苏霓裳挑了挑眉梢,调侃道:“嫂嫂如此大的阵仗前来,想不知怕也难吧?嫂嫂别怕,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有我给你兜底。”

    柳月影心下感动,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了想,握住苏霓裳的手,也不管什么僭不僭越的事了,诚恳道:“霓裳,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望你照顾好自己!”

    她是长大了,更美了,绫罗绸缎,朱钗满头,是从未有过的富贵华美。

    可看在柳月影的眼中,她却像一只被黄金鸟笼圈禁起来的金丝雀,再不见真心的笑容,也再听不到鸟儿欢脱的鸣叫。

    苏霓裳反握住柳月影的手,真诚道:“以往,嫂嫂总是护着我同娘亲,如今便由我护嫂嫂一回吧!”

    ***

    是夜,明月藏在厚重的云层里面,透不出一点光亮,黑得深沉,黑得压抑。

    贺璋独坐书房中,孤灯如豆,照不亮他那张阴沉至极的脸。

    燕归梧率领两万精兵“护卫”利州行宫,当真是把整座行宫都护得滴水不漏,连带着贺璋居住的偏殿都给“护卫”了起来。

    他知圣上大概已抵达了行宫,他却没能亲自接驾,只因他被软禁在了偏殿中。

    平日里好吃好喝,随他在殿中做什么,可就是不让他出偏殿的门,也不允外人前来探访。

    直到此刻,贺璋内心的不安与焦躁达到顶峰,如燎原之火要将他焚烧殆尽。

    不知是心绪所致还是随身的丹药用完了,他已有两日未及时服用丹药了,一直被压制的蛇皮癣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时而瘙痒难耐,时而皮屑纷飞,令贺璋更加烦躁。

    心情极差,引得身子不爽,贺璋的脸色便更差了,原本便青灰透白的脸色,如今更多了几分黑沉。

    窗棂微不可闻的轻响,一道黑色的身影闪入书房,轻步走到贺璋面前,躬身一礼。

    贺璋仍看着桌上的烛火,哑声道:“他可有开口?”

    黑衣人低声道:“没有。”

    贺璋疲惫的闭上双眼,声音嘶哑至极,“圣上已抵达利州,他不能留了。”

    说罢,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黑衣人,嘱咐道:“这是徐渊炼制的五断肠,你给他服下,送他上路。”

    黑衣人看着贺璋手中的小锦盒,犹豫了一瞬,便接了过来,低声应道:“是。”

    贺璋懒懒地撩起眼皮,看向黑衣人,徐徐道:“小心行事,莫要出什么岔子,谨防燕归梧的人。”

    “太傅放心。”

    黑衣人一个闪身,带起微风吹动烛火摇曳,在房中落下摇摆不定的光影,窗棂轻响,便再不见其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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