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盏的一瞬,鬼卿已面色如常,他舒了口气,笑着道:“此行的目的便是要说动圣上,洛氏遗孤是死是活于圣上而言,其实无足轻重,夫人要让圣上肯卖你一个颜面,卖三州一个颜面,圣上以仁德治天下,必会全了这个‘仁’字!”

    他笑了笑,道:“至于贺璋乃至贺氏全族是生是死,但凭圣上裁夺。圣上若当真要处置贺璋,也不可能是为了洛氏,必是诸多因由累积已久的爆发,这不重要,只要贺氏付出应有的代价,大当家也就赢了!”

    柳月影微蹙眉心,好生将鬼卿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头,渐渐捋出些思绪来。

    鬼卿看着她认真沉思的表情,笑着道:“夫人还记得你我瀑布边一叙吗?”

    柳月影愣了愣,忙点点头。

    “女子如柔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圣上也是男子,也有怜香惜玉之心,夫人只管去示弱,切记,但言其苦,莫要喊冤。”

    柳月影轻舒一口气,看向鬼卿,带着些许疑惑,问道:“六当家,你懂的好多!好像无所不知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会当真是什么神仙吧?”

    他的那双眼藏着悲天悯人,又有着淡漠凉薄,似能洞察天机,看透尘世,方才一席话剖析全局,拿捏细微,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闻言,鬼卿垂眸一笑,他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他未回答柳月影的话,只含笑道:“此行去御前,我会陪夫人同往,若有事,夫人再寻我商议吧。”

    “好,多谢六当家。”

    ***

    柳月影原想轻装简行,低调赶往行宫,可经鬼卿一番点拨,她打算反其道而行。

    她让胡彪招呼着兄弟们把前厅悬挂的牌匾一一摘下,蒙上红绸布装车。

    带上了从香源镇救下的两位姑娘,未带伺候的丫头,只有无毛和小九、阿风随行。

    当家的之中,有柳如刀和鬼卿陪她同往。

    一行人准备了四辆马车,若干马匹,单是那些牌匾就装了两大车。

    胡彪等人送柳月影他们下山,马车行李早等在了山脚下。

    胡彪有些不放心的嘱咐柳如刀,道:“出门在外,一定要保证夫人的安全,有什么事及时同家里来信。”

    柳如刀抠了抠耳朵,无奈道:“二当家,这些话你从昨夜开始念叨到现在,我又不是头一回陪夫人出门了。”

    胡彪拧眉道:“这回能一样吗?!那可是御前!”

    柳如刀撇撇嘴,道:“不是还有那燕归梧呢吗?他前些时日就领兵去了利州行宫。”

    胡彪白了他一眼,看向一旁的鬼卿。

    他戴了一顶围帽,长长的白纱围了一圈,垂至胸口,将他出众的容颜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无法窥探。

    胡彪心中有自己的怀疑,忍不住将鬼卿叫到一旁,低声道:“鬼卿,你……”

    白纱后,鬼卿轻声笑了笑,他抬头看向高耸的鹿鸣山,白纱掩住了视线,朦胧一片,似给巍峨的山脉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浓雾。

    他静看良久,幽幽道:“承蒙鹿鸣山庇护我多年,遁世一场,是逃避也是救赎。”

    鬼卿看向胡彪,轻声道:“若大当家平安归来,烦请二当家替我转告他,洛氏曾救我一命,此番……就权当我还了吧!”

    胡彪看着白纱遮面的鬼卿,白纱后,他的容颜若隐若现,唯有眉心那抹朱砂格外显眼。

    两人对视良久,胡彪沉叹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鬼卿的肩头,哑声道:“兄弟一场,望你保重!”

    鬼卿笑了,笑得释然。

    冬雪抱着柳月影贴身的一个小包袱放到马车上,转头看向一旁同胡彪说话的鬼卿。

    鬼卿似心有所感,望向她,遂迈步朝着冬雪走来。

    两人在两步之遥处对视,静谧缓缓流淌。

    他们总是这般,平日相处时也不会多话。

    她很安静,小竹楼里忙完了活计,便会跑来他的住处,静静地陪他煮茶,静静地陪他钓鱼,静静地看他读书,从日出东方,坐到日暮西山。

    好似如此静静地度日也丝毫不会无聊沉寂。

    她甚至从未说过心悦之类的话,他也从未点明过什么,似知己也似好友,只是那般静静地度过山中的每一日。

    此刻,她送他远行,也是这般安静,静静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的音容笑貌都记在心头。

    良久,鬼卿淡淡一笑,道:“莫要等我。”

    一句话,冬雪便红了眼眶,她咬了咬舌尖,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努力的扯出一抹恬静的笑容。

    ***

    时辰差不多了,周汶也赶来了鹿鸣山脚下。

    他作为三州巡抚,既拦不住柳月影“翻天”,怎么地也要陪她一道前往,若遇不测,也好转圜一二。

    柳月影瞧着周汶到了,便准备提起裙摆登上马车,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月娘!”

    柳月影愣了愣,站在车辕处回头看去,竟见苏离川匆匆赶来。

    许是赶得急,他的额角渗出了薄汗,衣袍下摆也沾染了尘土。

    她眉目淡然,眼神清冷的看向苏离川,轻声问道:“苏大人有事?”

    苏离川抿了抿唇,从广袖中掏出一只卷轴,抬高双手递给柳月影,殷切道:“这是我为洛大当家写的万民书,望它对你有所帮助。”

    柳月影有些意外,她接过卷轴,徐徐展开,便见上面洋洋洒洒记录了鹿鸣山雪狼的诸多善举,正文后面便是百姓们的签名和手印。

    正文只占了卷轴三分之一的部分都不到,整个卷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签名和鲜红如血的手印。

    柳月影深深看了眼马车旁的苏离川,收好卷轴,点头致意,真心道:“多谢。”

    说罢,再不多言,她扭头钻进了马车里。

    车队缓缓驶离山脚下,苏离川站在原地,望着柳月影乘坐的马车。

    她不知,他挨家挨户的跑去求人签下那万民书,磨了多少嘴皮子,也不知他跑废了几双鞋履。

    苏离川有时自嘲的想,平生做过最努力的事,除了当年挑灯夜读,考取功名外,恐怕就是此番为了洛景修的这份万民书了。

    他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缓缓地笑了,却不禁红了眼眶。

    他弄丢了那个让他笑的人,那个曾经见了他就欢喜,全心全意为他的人,如今她的悲喜再与他无关。

    她的喜怒哀乐牵挂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而此刻,她要为了那个人穿上铠甲,披荆斩棘,即便是御状,她也敢去告上一告!

    他笑了出来,泪水却模糊了视线。

    多么令人羡慕啊!

    他好似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月儿,他曾弄丢了的那个小月儿,却被旁人找了回来……

    同众人一道目送车驾离去的还有冬雪。

    她一直痴痴地望着骑在马背上的那道身影。

    如她初见他时一般无二,一袭青衫,一顶围帽,那样的出尘飘逸,似天外谪仙,不染红尘世俗。

    他始终未回头,从始至终只留下一句“莫要等我”,便那样潇洒转身,走得了无牵挂。

    冬雪静静地看着,看得眼眶酸疼。

    春禾怕她担心,柔声劝道:“别担心,夫人会安然归来的,大家都会的!”

    冬雪笑了笑,笑容中透着凄婉,终是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

    一行人走得不算快,两日才抵达利州城内。

    周汶寻了家中规中矩的客栈包了下来,让众人安顿。

    柳月影日日在心中打着腹稿,思量着见到了圣上该说些什么。

    一时脑热想要告御状,可真临到近前,说不心慌是假的。

    她一个小老百姓,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周汶了,让她去面见当今圣上,怎会心里不突突呢?

    同行的还有两位怀有身孕的姑娘,此番出行未带丫头们,是以柳月影还要分心照顾她们。

    好在姑娘们都不骄矜,月份大了,胎像也安稳,吃得饱睡得香,倒是让柳月影省心不少。

    燕归梧也得知柳月影一行人来了利州,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办法不知。

    他寻来了客栈,柳月影一见他,劈头盖脸问道:“将军带兵前来利州,可是因着圣上已抵达了行宫?”

    燕归梧点头道:“恕我不能透露圣上行踪,但确实是圣上命我率两万精兵护卫行宫安危。”

    柳如刀翻了个白眼,两万精兵?知道的是护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抄了行宫呢!

    柳月影不管那么多,点头道:“我要面圣告御状,劳烦将军带我去!”

    燕归梧额角一跳,唇角直抽抽,不得不叹一句,这女子是真虎啊!

    他下意识的看向周汶,周汶无奈的摇摇头。

    他又看向柳如刀,柳如刀耸耸肩。

    有本事你拦,我们是拦不住。

    可当燕归梧对上柳月影那双澄澈的眼眸,看到她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对视良久,他认命的叹了口气,叹道:“好!”

    ***

    既得了燕归梧的准话,柳月影便安心等在客栈中。

    可令她意外的是,她没先见到圣上,倒先迎来了几位内监。

    这一日,几位宫人入了客栈,客气有礼的问道:“请问渝州的柳当家可在?”

    彼时,众人正在客栈大堂中用饭,抬眸瞧见面前几人,皆露出了防备的神情。

    这几位并未换装,清一色的大内装扮,面白无须,手持拂尘,嗓音尖细,笑容客气又疏离,是几位内监无疑了。

    柳月影愣了愣,缓缓起身,行了一礼,柔声道:“民妇便是柳氏,不知几位大人有何事?”

    领头的内监看向柳月影,笑着点头致意,道:“请柳当家移步,梅昭仪有请。”

    柳月影愣了愣,下意识道:“民妇并不认得宫内贵人啊。”

    “柳当家请吧!”内监虽挂着笑,可语气不容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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