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容见陈秀锦已经醒了,本打算回房间去、不再管她,刚走两步,还是没忍住,回头道:“真想不到,为了躲着我,你竟然跑去偏房,真该让你在那里睡久一点,命也别要了。”

    陈秀锦:“……”

    此话从何说起?她觉得这人颠倒黑白,若不是他插了门,自己怎么会动变成现在这样?她还没质问薛容,对方倒是先来怪罪她了。

    不过陈秀锦现在病中难受,并不欲就此事同薛容争辩,也没那个心力,便敷衍地说:“是吗,那多谢你了。咳、咳……这里不麻烦你了,让我自己躺着就好。”

    有薛容在旁边,如芒在背,她安静不下来,只想要他快些离开。

    薛容见陈秀锦这副表情,怒极反笑,将刚拧干的毛巾甩回水盆,开始数落她不知好歹。

    他何曾照顾过人?昨夜一时心软将陈秀锦抱回来,自己的衣衫、薄被全都湿透了不说,还忙活了整整一天,守在旁边,生怕她有个好歹。

    结果陈秀锦醒了,非但不感激,好话都没半句,反倒像是在怪罪他“多管闲事”!还要赶他走!

    薛容越想越生气,语气不自觉重了些,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现在目的达成,便开始厌烦我了,是吗?什么‘相遇’、什么‘缘分’,尽是些虚情假意的谎话。”

    “早知如此,我就该让你一直躺在东偏房,看你能活过几时!”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埋怨,或许还有失望。

    若是平时的陈秀锦,肯定能察觉薛容因何这般生气。

    可惜,她现在病得头脑昏昏,耳边也嗡嗡作响,一句话都没听清,只觉得烦躁。

    如此一来,陈秀锦的脾气也上来了,赌气说道:“薛娘子,你还是不要再管我了,我本就不需要你照顾。”

    “我知你不喜欢我来西苑。好,待我过会儿好些,下了床,就去找叶公子,让我离开这里,再不给你添麻烦。这总可以了吧?”

    说完,陈秀锦没去看薛容的表情,闷头将自己埋在被子里,认为这样就能清净一些。

    她吸着鼻子想,薛容这几日不高兴,不就是因为觉得她给他添麻烦吗?她索性说些正合他意的话,好让他别来管自己。

    这一番话似乎真的起了作用,薛容的动作僵住了,怔怔地盯着秀锦的背影,问道:“你要离开这里?”

    陈秀锦没能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危险意味,继续道:“没错,你放心,我明日就走。”

    薛容果真不再说话,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秀锦闭上眼睛,缓缓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难过,想着原来薛容真的想她走,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没能交下这个朋友。

    万般思绪纷乱复杂,陈秀锦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很快就被更加昏沉的情绪包围,晕乎乎地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突然,薛容又折返回来。紧接着,一盆水“哗”地从陈秀锦的上方浇下,悉数泼在床上,浸透了她身上包裹的被子。

    陈秀锦浑身上下都被湿漉漉的布料缠住,冷到了骨子里。

    她打着寒颤醒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已然到了阴曹地府。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既敢耍我,就别想好过。”

    薛容的语气比井水还要冷,随后又笑了,道:“我看你现在要如何下床,又如何能去找叶文焕。”

    陈秀锦:“……”

    两个月前,当她被纳入叶府,曾以为那日上街遇到叶文焕,就是她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

    现在,陈秀锦终于发现,原来住进西苑、遇见薛容,才是最大错特错的选择。因为叶文焕只要她的身子,而薛容要她的命。

    薛容见陈秀锦抬起头看自己,随手扔掉空盆,“哐啷”一声。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

    陈秀锦不无震惊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薛容,牙齿上下打颤,想要说些什么,马上又被难以控制的咳嗽打断。

    她真的有些怕薛容了,没心思再去计较他发什么疯,艰难地从闷湿的被褥中爬起来,想要换个地方睡觉。

    即便是东偏房也好,虽然漏风漏雨,好歹床是干的。更重要的是,没有薛容这么一位活阎王。

    不等陈秀锦穿上鞋子,薛容又开口了,不依不饶道:“你就算换到东偏房去,我也会照样泼水。真有本事,你就现在去找叶文焕。”

    陈秀锦本就没多少力气,听了这话,心一横,干脆重新躺下,不再理会薛容。

    她气呼呼地想,若我当真病死了,一定变成厉鬼来找你。

    大概是因为陈秀锦的病确实严重,即便是在湿漉漉的床上,她还是很快睡了过去。

    薛容在一旁注视良久,终于没再打扰陈秀锦,回了自己房间。

    整个夜里,陈秀锦的咳嗽声不绝于耳,回荡在主卧之内。

    她睡得昏沉,口中呓语不断,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又说热,到后来甚至难受得啜泣起来。

    薛容的房间亮着烛火,他睁着眼睛靠在床上,自是没能睡下。

    陈秀锦的话让他一时之间没能控制自己,如今方才稍微平静一些,但还是恼怒。

    一方面,薛容想,陈秀锦这般戏耍自己,着实可恶,没必要可怜她。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陈秀锦也曾照顾过自己,不自觉地看向放在床边的帕子。

    薛容还是没办法真正冷下心来。那一声声脆弱的呓语听在耳中,像是对他的控诉。

    西侧的房间,陈秀锦抱着被子,正自言自语些什么。

    薛容无声地蹲下身子,侧耳倾听,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的“娘”。

    他沉默片刻,喃喃说了一句:“死在我这里可不行。”

    说着,薛容伸出手来,轻而易举地将陈秀锦打横抱起。

    病中的陈秀锦格外柔弱,自觉地抱住薛容的肩膀,不让自己掉下去。

    薛容的脸色缓和不少。他轻轻地把陈秀锦放到自己的床榻上。陈秀锦怕冷,一到床上就抱住被子,怎么也不松手。

    她身上的衣裙潮乎乎的,看起来很不舒服。薛容本想顺手脱下,手伸到半空中,才猛地意识到什么,于是只能作罢。

    就这样,两个人躺在了一张床上。

    薛容靠着外面,感受到陈秀锦身上潮湿的凉意,又摸了下她滚烫的额头,心下难得生出些良心来,便将整个被子都盖在陈秀锦身上。

    陈秀锦的身子慢慢不再发抖,呓语也少了许多。

    薛容吹灭蜡烛,闭上眼睛。

    *

    陈秀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耳侧掠过呼啸的风声,又像是谁的恸哭。

    而后,她看到了漫天飞雪,白茫茫一片,遍布整个世界。

    除此之外,陈秀锦什么都看不见。

    彻骨的冷意蔓延全身,随时都会将她吞噬,连呼喊的声音都淹没在这片寂静无声之中。

    陈秀锦不知走了多久,不知道该去往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得再快些,就能越过这纠缠不休的寒冷。

    忽地,一阵和缓的暖风扑面而来。

    陈秀锦低下头,此时才看清,落在身上、脚下的那些“雪”的真正模样。

    那并不是雪,而是白色的玉兰花瓣,铺天盖地,从天空中簌簌而落,如同飞雪。

    原来陈秀锦早已走过冬天。

    可是,为何她还是感觉这般寒冷?

    夜晚的大风拍打在门窗上,敲着鼓点。薛容的心好似也随之有力地跳动,显得躁动不安。

    他久久无法入睡,

    另一侧的陈秀锦一直没能安静下去,即便是盖着被子,仍在说着冷。

    她靠近薛容,从被子里伸出手,怯生生地抱住身旁的人。

    薛容的身体随之一僵。

    陈秀锦见对方没有躲开她,开始得寸进尺,没一会儿就整个人都缠了上去,紧紧抱住对方。

    她的声音很小,含糊不清。每说一个字,哭腔就加重一分。

    “……娘,你别丢下我,我不是小累赘……我可以努力,我可以……让娘亲、高兴。你抱抱我,好不好?”

    “娘亲,我想回家。”

    或许是因为吐露出了藏在心底的隐痛,陈秀锦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用力地抱住薛容,似乎这样做,她就能挽留住什么人。

    薛容本该第一时间将陈秀锦推开。

    两个人靠得太近,远远超出了男女之间的边界,像是最亲密的伴侣。

    “娘,我好想你……”

    薛容的动作一顿,没再乱动,而是任由陈秀锦抱着自己。

    他想起初见陈秀锦那日,她就是在哭,又想到她来到叶府的缘由,心里的某一处忽地被触动,生出些许柔软。

    饶是这样通透自如的女子,仍在寻求来自父母的爱,那大概是世间最无法割舍之物。

    这一刻,薛容觉得自己与陈秀锦拉近了距离,是同病相怜之人。

    他抬起手,轻轻地拍在陈秀锦的肩膀上,用前所未有温柔的语气,对她说:“我在。”

    听见薛容的安慰,陈秀锦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起伏的胸口归于平静。

    最后,她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缩在薛容的怀中,安稳沉睡。

    窗外的天空些许泛白,略微照亮了屋子。

    薛容睁着眼睛,没有睡着。

    他的耳中不知何时开始,忽地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颤一颤的,在耳边轰隆作响,震耳欲聋。

    薛容出神地看着床顶。他想,自己是不是在叶府生活太久了,以致于真把自己当成了“薛娘子”,甚至和这样一个女子扯上关系。

    当他看向陈秀锦恬静的面容,却是迟迟没有将她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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