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年春,三月。

    小镇上的一座庭院内,传来阵阵清脆的读书声,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

    衣着素净的女子站在堂前,手中捧着一本《千字文》,正耐心地教着下面的孩子们识字。这些孩子年纪尚小,有的不过五六岁,却个个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跟着她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偶尔有路过的百姓驻足,疑惑地问:“这里的先生不是病了吗?怎么又开课了?”

    旁边的村民笑着解释:“现在教书的可是陈家饭馆的女儿,她可是去过洛阳的,听说还和那位宁王殿下有些渊源呢!”

    “哦?就是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她怎么又回来了?”

    “人家不说,咱也不好多问。那些事情咱们打听来做什么?陈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这陈姑娘回来之后又张罗着教书,把穷人家的孩子都叫去识字,还不多收礼,可是让不少百姓心里感激呢。”

    路人点头称是:“有理,有理……”

    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散去。

    *

    这天,陈秀锦正教孩子们念书,忽然有个小孩急匆匆跑进来,喊道:“陈先生,不好了!有两个孩子吵起来了!”

    陈秀锦放下书卷,安抚了其他孩子,便跟着那小孩出了门。

    院子里,一个小男孩闷闷不乐地坐在树下,另一个小女孩则站在远处,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陈秀锦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女孩抽泣着说:“我爹病了,我心里难受,可他……他却在一旁笑我,还非要拉着我玩!”

    男孩低着头,嘟囔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女孩觉得对方不顾及自己的感受,男孩也觉得委屈,瘪着嘴不说话,明显不服气。

    陈秀锦听明白前因后果,蹲下身对男孩说:“你想让她开心是好事,但也要顾及她的心情。不如这样,你先回家和你娘说说这件事,看看她怎么说,好不好?”

    男孩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女孩擦了擦眼泪,冲着男孩的背影喊道:“我再也不理你了!”

    陈秀锦看着两个孩子,心中微微一叹。

    天色渐暗,等到陈秀锦带着福年回到家时,陈家饭馆已经打烊,只有后院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陈氏夫妇早已备好了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招呼陈秀锦和弟弟趁热吃。他们二人已经吃过了,搬来椅子坐在旁边,看着两个孩子吃饭,互相说些发生的趣事。

    福年抢着说:“学堂里的人都尊敬姐姐!之前有人想说姐姐坏话,结果还没等我动手,就有人教训他了!”

    刘兰香笑了笑,转头看向陈秀锦:“秀锦,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搬走?”

    这段时间,他们虽未主动询问为何陈秀锦会突然回来,但心中也知定不寻常。

    陈秀锦放下筷子,沉默片刻,轻声道:“还没想好。”

    刘兰香与陈德对视一眼,没再多劝,只是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陈秀锦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沉重。

    吃完晚饭后,陈秀锦回到房间,在夜深人静之时,打开了甄衡寄来的信。

    信中简短地写明了近期京城的变动。高家和甄家因薛璟成为太子而备受重用,俨然成为朝廷新贵。同时,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子一直在京城奉命监国,陆陆续续接手军国大事。

    甄衡劝陈秀锦,说高家和甄家并没有因她曾帮助薛容而心存芥蒂,反而对她的胆识和能力十分赞赏。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恢复甄家女儿的身份。

    信的末尾,甄衡直言:“宁王让你离开是好事。他的处境并不乐观,原宁王党大半倒戈,日后太子登基,他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表妹,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管他的事了。”

    陈秀锦握着信纸,心中五味杂陈。

    那一日,薛容让她离开,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詹华和桂芳都在一旁苦劝,她却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让夏蝉帮忙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宁王府。

    陈秀锦觉得,自己和薛容都需要时间去思考、冷静下来,再做打算。原本回到嵩县只是为了看望父母,却在得知私塾先生病倒后,决定留下来教书。

    甄衡的这封信,又让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该如何选择。

    *

    到了第二天,陈秀锦回到私塾时,心情依旧有些沉重。

    这时候,昨日吵架的两个孩子又在一起说些什么。

    男孩低着头,手指抓着衣襟,小声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捉弄你的……你这两天一直在哭,我怕你像老婆婆那样哭瞎眼睛,我想让你开心一些,不要那么难过。”

    “我娘告诉我,关心别人要懂得陪伴,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让对方开心。对不起,我没有顾及到你的心情,反倒让你更难过了。”

    女孩认真地说:“你要是担心我可以直接和我说,好不好?不要什么事情都要我去猜。我很笨的,你和我说实话,我就原谅你了。”

    陈秀锦看着两个孩子,心中忽然有些触动。

    下学后,陈秀锦刚走出私塾,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等在外面——沈世真和凌小芸。

    沈世真负手而立,含笑道:“听说你在这里教书,我们便过来看看。如何?”

    凌小芸则追问道:“你离开洛阳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害得我们好找!”

    原来,沈世真打听到京城发生的大事,也知道宁王回了洛阳,但去宁王府却没能见到陈秀锦,这才发现她已经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便顺藤摸瓜找上凌小芸。凌小芸对京城之事并不了解,也是这时才知道陈秀锦不在宁王府,便在处理好一切之后带沈世真来嵩县。

    三人边走边聊,陈秀锦将薛容让她离开的事简单说了。沈世真对此心中有数,她消息灵通,陈秀锦的身世在京城早已不是秘密,便问: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甄家的女儿,为何不认祖归宗?”

    陈秀锦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回去。”

    在甄家和高家眼里,她最大的价值不过是伤害薛容的工具。这时候“回家”,更像是“卖主求荣”后获得的赏赐,这让她觉得屈辱万分。

    凌小芸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那宁王呢?你打算怎么办?”

    陈秀锦抬起头,目光坚定:“我已经想清楚了。”

    这段时间她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思考过去未来,看清了薛容在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位置。她不会让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

    沈世真道:“看来,你做好决定回洛阳了?”

    陈秀锦点头:“是。我已经和私塾的先生们交代好了,也找了接替她的老师,过几日便动身。”

    凌小云恍然,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多余走这一遭了。”

    陈秀锦笑着说:“怎么会?看到你们,我才更有底气做下这个决定,是你们都会给我力量。”

    沈世真眼眶湿润,想起来自己的女儿,失笑道:“哈,想不到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徒弟的感情操心。”

    当天下午,当陈秀锦和陈氏夫妇说要回洛阳的时候,他们并不意外。

    刘兰香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到她手里,哽咽道:“这是我们攒下的银子,我们的面馆生意很好,你弟弟上学花不了多少钱,这些银子给你拿着,想做些什么就去做。”

    她强忍着泪水说:“秀锦,我们当初那样对你,你还肯回来找我们,还愿意叫我们一声爹娘,我们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补偿你……你、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只有你好,我们两个才能安心。”

    陈得则默默地将干粮打包好,递给她。

    陈秀锦接过布包,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随着刘兰香的哭声烟消云散。她轻轻抱住对方,低声道:“好。我会为自己而活。”

    沈世真和凌小芸见陈秀锦红着眼睛走出来,默契地什么都没有问。三个人坐上马车,渐渐远离嵩县。

    *

    回到洛阳后,凌小芸不愿意让她浪费银子住客栈,执意让陈秀锦住在凌家打金铺。沈世真因家中突然有事,匆匆告别去了京城。

    由于凌小芸表现出众,凌铁山已经不再时时监工,他得了空闲,常和其他赋闲在家的男子一起喝酒钓鱼,不怎么管生意上的事了。

    凌小芸成为毋庸置疑的新老板,她为人热情,做事爽利,又是个女子,故而很多妇人都愿意来她这里打首饰,生意竟然比凌铁山时还要好一些。

    至于几个师弟,除了一个因为不满出走自立门户去了,剩下的两个已然认清形势,觉得跟着凌小芸大有可为,便老老实实地跟着打下手。最近也开始献殷勤巴结讨好,希望也能得到几单大生意。

    因此,陈秀锦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对。两个徒弟就是觉得这位小姐有些面熟,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凌小芸结识的生意伙伴,态度客气恭敬,不敢有半分逾矩。

    陈秀锦也没闲着。

    凌家打金铺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就是首饰基本上都是按照客人需求打造的,凌小芸和师弟们都没怎么读过书,是以还是不太能竞争过那些经典老字号,经常有其他店铺的来这里抢生意。

    说到底,凌家店铺的可替代性太高,没能打出招牌来。这回来了陈秀锦,两个师弟听闻陈秀锦是个教书先生,纷纷向她请教。

    陈秀锦根据凌小芸的独特手艺设计几款首饰,在保证他人不能轻易模仿的基础上,加入最近洛阳流行的元素。她计了几款独特的手饰,凌小芸则以其精湛的手艺将它们打造出来。

    为了留住贵妇人,陈秀锦还让凌小芸拿出专门的一个册子保存设计的图纸,让客人能够翻阅观赏,若是客人看中某一款,则以“买断”和“仅铸”两种价格供她选择,前者附送图纸,确保这件饰品的“独一无二”。

    恰逢初春时节,洛阳的士女们兴起了出游风潮,饰品的打造和定制源源不断,凌小芸的生意算是彻底红火起来。

    就在凌家打金铺声名鹊起之时,陈秀锦终于再次听到了宁王府的消息——

    时隔三个月,宁王薛容再次出府,声势浩大,直奔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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