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宫灯摇曳。正月十八的皇宫,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薛容入狱已过一日,皇帝的态度却始终未明,既未下令定罪,也未释放,仿佛一切悬而未决。

    翁皇后心中焦灼,预想中的龙颜大怒迟迟未至,她终是按捺不住,寻了个借口,匆匆赶往养心殿,欲探皇帝口风。

    养心殿内,皇帝正低头批阅奏疏,听闻总管太监袁章通报皇后求见,意味不明地说:“巧了,朕正有事要问皇后,请她进来。”

    袁章躬身退下,行至阶前,低声对翁皇后道:“娘娘,陛下心情不佳,您多加小心。”

    近来朝廷形势渐渐明朗,连一向公事公办的袁章都开始示好。

    翁皇后微微颔首,缓步走入殿内,手中捧着一件裘袍,柔声道:“陛下,夜里天凉,臣妾特来为您送件裘袍。”

    皇帝龙体抱恙,翁皇后挂心,本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然而这次,皇帝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欣然笑纳。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皇后,淡淡道:“朕倒是不知,皇后此来,究竟是为了送裘袍,还是另有他意。”

    翁皇后动作一滞,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语气中的不悦,勉强笑道:“陛下为国事烦忧,臣妾身为皇后,自当为您分忧。”

    “是啊。”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近些年来,皇后确实处处为朕分忧。你是中宫国母,秉性端庄,做事向来合乎礼制。”

    “朕原以为,皇后真能持躬淑慎、尽心辅佐,却不曾想,你竟也学会了揣度圣心,借机生事!”

    突如其来的指责令翁皇后措手不及,她心头一震,慌忙跪下,哀声道:“陛下此言,臣妾万不敢当!臣妾一向以陛下马首是瞻,不敢有半分逾矩,自问从未有私心图谋,不知陛下何以如此想臣妾?”

    皇帝不语,扬手将案上一封奏疏甩至她面前,冷声道:“这里面所言,你仔细看清了。”

    翁皇后拾起奏疏,见封皮上赫然写着“臣叶长盛谨奏”的字样,心中顿时一沉。

    她快速翻阅里面所写的内容,一字一句,越看越心惊。

    奏疏中,叶长盛力陈宁王与武家并无勾结,当夜武从喜下令纵火,几乎害死宁王,何以能说二者同谋?反倒是武家人刻意攀附、意图陷害。

    更令她心惊的是,奏疏矛头直指高家及背后的翁家。叶长盛援引僧人文赞的证词,指出宁王并不知道文赞武家人的身份。既然宁王未参与谋逆、又不识武家人,何以高家执意将宁王与武家牵扯在一起?

    “叶长盛所言,倒是提醒朕了。”皇帝冷冷开口,“朕与先皇后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翁皇后惨然一笑,心知叶老爷的奏疏已触动了皇帝的心弦,令他从盛怒中恢复理智,开始怀疑她的用心。

    她明白,此时再想借机处置薛容,已是难上加难。面对这种情况,身为皇后的她应该明哲保身,稳住皇帝、以待来日。

    然而,多年的隐忍与不甘,终是在这一刻爆发。翁皇后抬起头,直视皇帝,眼中再无往日的娴静,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怨愤。

    “没错,臣妾知道。”

    她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陛下真以为,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臣妾身为贤妃,会一无所知?即便您杀了那么多知情的宫女,终究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将真相传到了臣妾耳中。”

    皇帝目光骤冷,死死盯着她。

    翁皇后却似未察觉,自顾自地说道:“臣妾知道,邓皇后是您心中的一根刺。原以为只要臣妾做到最好,便能让您忘记她。可臣妾错了,这么多年,臣妾操持后宫,事事亲为、兢兢业业,您却从未将臣妾看在眼里。”

    “陛下,臣妾在您眼中,究竟是妻子,还是管家?您心中只念着邓皇后,让臣妾这个继后成了天大的笑话。不仅如此,您还要让邓皇后的儿子踩在臣妾的儿子头上!”

    一字一句,皆是藏在心中多年的怨与恨,此刻如决堤之水,倾泻而出。

    皇帝被这番话惊得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走到她面前,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他问道:“这便是你的真实想法?你竟隐藏得如此之深。”

    翁皇后见皇帝眼底的凉薄,心中怒火更盛,脱口而出:“陛下,臣妾一直想问,您真的爱邓皇后吗?只怕连您自己都不清楚,明明邓皇后让您蒙受了奇耻大辱,您却——”

    她的话未说完,一记耳光已重重落下,在脸侧留下刺痛。翁皇后却觉得,这不及她心中疼痛的千万分之一。

    “皇后,你疯了。”皇帝冷冷下令,“来人,送皇后回宫静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

    翁皇后凄然大笑,再不说一语。

    皇帝只觉胸口闷痛,快步走出殿外,在袁章的搀扶下摆驾他处。身后的养心殿回荡着女人凄婉的笑声,萦绕不绝。

    没走几步,皇帝猛地咳嗽起来,身姿一晃。袁章大惊,连忙唤人传太医,将皇帝抬回寝殿。

    *

    宫中传来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官员们本以为第二日早朝会停罢,没想到皇帝竟然强撑病体上朝,面色苍白如纸。

    叶长盛率先出列,奏道:“陛下,文赞已证实宁王殿下不知其身份,足见殿下清白。此事皆因殿下识人不清、行事轻率所致,才会为武家所算计。臣以为,殿下经此一事,必能谨慎行事,不负陛下信任。”

    宋知章随即附和:“臣附议。宁王殿下虽有疏失,却无谋逆之心,恳请陛下明察。”

    两个人一唱一和,将原本的谋逆重罪化解成“识人不清”的疏失。

    祁王党的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都听闻了昨夜宫中发生的事情,帝后失和,人心惶惶。他们并不清楚事情因何而起,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强行出头,于是沉默不语。

    高无忌则想起上朝之前叶长盛说得那番话,对方警告他适可而止,若是继续纠缠不休,有陈秀锦在,他们大不了将高家也拖下水。

    情势似乎发生了变化。

    皇帝扫视群臣,见无人再言,遂下旨释放薛容,命其在宁王府面壁思过三月,罚俸一年。

    宁王党众人长舒一口气,祁王党则暗自失望。

    还没等他们消化完这件事,皇帝又命大太宣读诏书。

    “皇五子璟,聪明天赋,睿智夙成,孝本因心,礼皆中度。朕远稽古昔、近法祖宗,览群臣请建之章,奉圣母从众之训,遂授册宝立皇五子璟为皇太子,正位东宫,衍宝祚于万年,隆本支于百世。”

    群臣俯首跪地,看不清表情。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这群臣子,心下只有无尽的疲倦。

    多年争论不休之事,至此底定。

    当日散朝后,祁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一石激起千层浪,各方人员陆续开始行动。

    与此同时,武家谋逆一案亦尘埃落定——

    武益、武从喜被处以磔刑。彭家长子彭汉源从武益犯阙,罪在不赦,亦同磔于市,并籍沒其家。其余与武家交往密切的官员,皆受惩处。

    吏部尚书林玄以其女嫁彭家长子为妻,上疏援引皇帝宥陈秀锦之例,乞令女儿与彭家和离,并自请辞官告老。皇帝念其多年劳苦,批准他致仕还乡,特释其女终养父母。

    短短数日,朝堂上下各级官员剧烈变动。所有人都知道,整个王朝就要变天了。

    *

    宁王府内,陈秀锦正静待薛容归来,却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走到她面前,神色难得认真:“我以为,你会去西市见彭大人最后一面。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

    陈秀锦手中茶杯微微一颤。

    但她还是缓缓饮下茶水,淡淡道:“祁王殿下如今已是东宫太子,公主得偿所愿,怎还会有闲心来关心我的事?”

    永嘉公主哼道:“我以为你不知道,好心过来提醒你而已。既然叫你一声皇嫂,便与我是一家人,关心有何不可?”

    “自家人?”

    陈秀锦忍不住失笑。

    她与薛容刚刚踏过的漩涡,就是出自所谓“自家人”的暗害。只差一步,就万劫不复。

    “彭家人也好,甄家人也罢,对他们而言,我都已经没了可利用的价值。既然如此,去与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永嘉公主从陈秀锦的脸上看到一丝释然。

    相似的神情她几个时辰前也见过。那是在坤宁宫中,翁皇后对前来看望的兄妹二人说,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必再管她这个母后。

    永嘉公主不知为何有些怅然,道:“怎么可以不在意……已经执着了那么久,却突然放手,岂不是什么都白费了。”

    陈秀锦没有回答她。

    沉默片刻,永嘉公主忽然开口,对陈秀锦说:“若是皇兄抛弃你了,可以来找我。我说过,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那不是假话。”

    这位总是嬉笑怒骂的公主,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陈秀锦愣了一下,不以为意道:“公主莫要再拿我说笑——”

    她猛地站起身。

    永嘉公主也同时回头,两个人一同看见出现在院子中的薛容,以及身后跟着的詹华。

    薛容面无表情地与陈秀锦对视,漆黑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那一瞬,陈秀锦仿佛看到了叶府初见时,西苑门后的阴影中的“疯女人”,冷眼旁观,疏离而陌生。

    *

    一日之后,宁王薛容未得旨意,擅自离京。

    京城官员没想到宁王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嚣张,纷纷上疏指责其“狂悖至极”,然而奏疏上呈后,却如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而此时,薛容已带着陈秀锦回到了洛阳。

    走下马车,陈秀锦望着熟悉的街巷,心中涌起一丝安心。然而,当她转身看向薛容时,却见他神色冷漠,仿佛与她隔了千山万水。

    这段时间以来,薛容一句话都未和她说过,只是用冷漠的语气吩咐其他人跟着她,像是保护,又像是监视。

    陈秀锦鼓起勇气,朝他走去。

    就在她靠近时,薛容踏进王府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终于开口,然而就是这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到陈秀锦头上。

    “你走吧,不必跟着我了。秀锦,我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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