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这一下,她和游骋都没了继续躲着的劲头。

    火光噌地亮开,影影绰绰照出两道人影。纪令闻回头看过去,游骋触发了机械手臂的照明程序,一手撑着挂衣杆,见她望过来,略微抬眼朝她掀了掀眉。

    四周光线暗,看得并不昭著,此刻游骋冷淡眉眼一一被光线细致刻画,尘埃从未关严实的柜门潜进来,光影浮尘,胸膛与臂膀的连接处温度似乎被妃分隔,介于温与冷之间。

    他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机械臂底盘。

    游骋迎上纪令闻的视线,“在看什么?”

    纪令闻登时感觉他的目光像成了形,被他看得有点不自然。她总不能说她在看他的义肢。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你怎么进来的?”

    “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游骋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跨出柜门,鞋尖在地上碾了一下。

    可能是蹲的太久,纪令闻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腿麻了,一个趔趄,游骋已经扶住她。

    当肌肤接触,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而他已经先一步收回了手。

    纪令闻没有再开口,但她心底的疑惑是一点没减少。

    按道理来说,游骋作为她的表哥,且是社区清理者,应该更要保持分寸。

    可之前,游骋却在她家门口大肆杀戮伪人,并强硬地要求她同行。

    后来,他又给她安排职位,明示她协助他离开。

    这一切实在超过了她的想象。

    纪令闻没那么自恋,也不会想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折服了游骋,她更倾向于游骋和社区中间生了嫌隙,拿她声东击西。

    但现在人摆明不想多谈,纪令闻也就不再多言。

    “你们在我房间找什么?”

    突如其来的嘶哑的童声响起,纪令闻身形一颤,迅速将头转向声音来源。

    那张单人床上,被子卷成蚕蛹,一个穿着单薄秋衣秋裤的男孩正注视他们。

    约摸七八岁,皮肤蜡黄,头发也是干枯毛躁,典型的营养不良。

    纪令闻极力克制咳嗽的冲动说:“你是张杉的儿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们到你家只是做客,没有恶意。”

    尽管她这么解释,但他俩自踏进门就东张西望,稍有风吹草动就躲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客人。

    游骋将纪令闻微妙的转换收入眼底,后背抵着墙,几不可察地屈起手指,许久,抹了一把灰。

    他伸手轻触男孩的额头试探体温,微微扬起下颚,示意纪令闻试试。

    纪令闻立即响应,却发现男孩的手冷得出奇。

    那男孩愣了一愣,随即下床跑去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之后他又蹬蹬跑回床边,一屁股坐下,拉开大书包的拉链,哗啦啦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有儿童读物蜡笔玩偶,有未拆封的藻类制品,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倒是一个不起眼的方形相框,让纪令闻不禁多看了几眼。

    里面装的是一张涂鸦全家福,显然是一家三口,不过是拼凑的,色彩搭配发灰不太协调。落款还有男孩的名字,张帆帆。

    纪令闻发现男人的连心眉还被划去了。

    她联想到检查站的今日访客名单的证件照,张杉是连心眉,包括现在的张杉都是连心眉,而光明正大进入社区的则是断眉。

    “你是在找这个吗?”纪令闻顺手将相框递给张帆帆。

    “噢,对对。”张帆帆点头接过:“幸好,幸好还在,不然,几天后我们搬家,我都要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了……”

    床边堆满了大大小小打包好的行李。

    心里略一计较,纪令闻面上做出思索的表情,踌躇一会儿,才温和开口:“要搬家了?”

    张帆帆脸上露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嗯,我妈说,姑姑因公去世后,我们拿到一大笔慰问金,然后就可以住进更大的房子啦,再也不用吃水藻。”

    姑姑也姓张?最近因公去世的员工似乎……

    纪令闻低头,目光落在那些包装完整的藻类制品,不由犯嘀咕:姑且不论这些东西能不能吃饱,光是这干瘪的外观,又能提供多少人体所需的营养。

    “下区的人只能吃这些,别无选择。”游骋没什么语气地说。

    纪令闻记得他出自下区,所以对此也合乎情理。现在别说下区居民只能吃水藻过活,就单单看体型和外貌,是绝看不出他吃过苦头。

    但其实纪令闻也不确定,全靠猜。

    游骋轻描淡写道:“你现在所见都是加工后的,方便长期六寸。不同于传统作物,水藻无需依赖阳光也能全年不断生长繁殖——”

    他的话音适可而止的拦截。

    外面传来梁姐的呼喊,喊了一声‘帆帆’。

    “哎,我这就来。”张帆帆答应,飞快地收拢好刚才倒出来的东西,然后拉上大书包的拉链重新藏回被窝里。

    “我妈在叫我,你们想找什么就找吧,我马上回来。”说完,一溜烟就跑了,还不忘带上了门。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纪令闻绕着狭窄的卧室走了半圈,自然是没什么收获。

    游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旧木柜前,他收回叩在柜门上的左手,对她说:“走吧,再晚他们该起疑心了。”

    她走过去,满心疑虑,直到看见最里面那扇门,一路通往搭建所外。

    这也就解开了他刚才及时出现并将她拽进衣柜的困惑。

    “难怪你不慌不忙,原来你还留了一手……”纪令闻意识到什么,侧头看过去。

    纪令闻仰起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比他又矮上很多,两人的目光恰逢其时地相撞。游骋才不可察地收敛眉眼,更隐晦的话抵着舌尖打转,倒是没开口了。

    同时也发现,纪令闻现在的心绪不宁尤其的外露。

    好像骗了她似的。

    纪令闻刚才是真的紧张,又当知道游骋早有准备,这种紧张掺杂落空,就变成了一股复杂浓稠的情绪,总之不好受。

    返回张杉家,游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倚在墙壁上,他眼皮半垂,一字一句在纪令闻耳边炸响几个闷雷。

    “我想匿名举报人应该就是你,张杉。”

    “什么?”

    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张杉那双连心眉不自觉地皱起,而梁姐牵着张帆帆颤抖的手,暴露出她内心的波动与不安。

    张杉阴暗地盯着纪令闻,似乎有所顾虑,最终还是承认了。

    “没错,就是我。那个怪物是你们搞出来的吧?还大肆投喂它,一点都不给我们下区人留活路,你们决策层可别装糊涂!”

    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怪物,就是造成检查站员工无辜丧命的颠倒生物,可这话里话外暗含的隐情是他们能听的吗?

    这消息当头劈了下来,劈得大伙晕头转向。

    短短数秒的静默却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结果游骋挥挥手,“带走。”

    zcw533和tyz478立刻会意,左右把张杉架起来押送上车。

    就这么收尾了,其他几人也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纪令闻转动眼珠,觉得是清理伪人一回事,社区管理体系不人性化又是另一回事。

    见纪令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郑嘉树降低音量,问:“怎么了?张杉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就惊讶而已。”

    纪令闻没说,因为她已经反复确认,眼前的张杉和证件照上的形象确实极为吻合,特别是连心眉中间,有毛发生长的痕迹。

    但话说回来,也不能说完全一致,比如他眉尾的部分显得不太自然,像是刻意修饰过的。

    收尾得非常迅速,检查站幸存的五个人才一脸疲惫地结伴回上区。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冲击力太大,即使身体得到放松,一直强撑着,紧绷的神经却很难放松下来。

    纪令闻满脑子都在想离开家前往检查站工作的事情,其他该记得的事情她都有印象,唯独每当想要深入了解,她的思维就像被一刀切断般,接收不到任何信号,屏幕最终只呈现出白茫茫的雪花。

    她无数次在家观看录像带从未有追溯过去的念头,被游骋强行带离后,突然闪了一下。好像遮蔽已久的大雾终于被解开,自我意识变得明确而清冽,从头到脚贯穿到整个身体。

    正难受得缺氧,纪令闻猛地睁开双眼,迎头对上窗外一双双瞳孔扩散、呼之欲出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或者说眼睛本身就是视觉主体,正是密集恐惧症患者竭力想要回避的画面。除去眼睛,其余部位和人类无异,只有那双长长的指甲扒拉着防盗窗。

    对成年人而言,每分钟60-100次之间被视为正常范围,这一数据来源于大量人群统计得出的平均值及正常范围。就在刚才与那么多眼珠子相对的时候,纪令闻自测了一下。

    她现在心率达到了200次。

    心动过速,但除了一阵阵心慌,她身体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待宕机的大脑做出应对,一个魁伟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冲到窗边,他操纵着锋利刀刃的机械手臂,迅速就将那指甲锯成了两段,呼哧扯上窗帘,再旋身跃上床,粗莽地将纪令闻的头摁在自己胸前。

    “闭眼,快睡。”

    话音刚落,纪令闻察觉到窗外的风丝溜了进来。

    进来的不局限于风,还有另外的东西。

    头被蒙着,纪令闻感受到一道黏腻而癫狂的视线盯上了自己,接着,那东西靠近了床边,她甚至能感受到背后的床垫因为重量轻微下沉,带有毛刺的指甲拂过颈侧,若有若无的搔痒,激起她全身的鸡皮疙瘩。

    本能反应的,纪令闻直接贴紧了游骋的胸膛,不出声地呼出热气。她相信他不会把她卖了。

    她有多久没出过门了?为什么离开家后总是接连不断惹上这些东西?而且都还奇形怪状的?

    这问题游骋是抹不开,纪令闻则是茫无头绪。

    纪令闻的下巴无意识地支在他肩膀上,刚撞见那么多双眼睛,她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热,但是她很快发现他的体温比她更高。

    那身隔离服衬得他挺拔魁梧,肩宽腰窄,环抱住她腰身的原装手更是强劲有力,将底下的肌肉形状勒得愈发鼓胀,如块垒。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纪令闻已经无感,她撑着底要起身,人没起来,却触及软绵绵的手感。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又往下捏,男人一只手攥住她手腕,“摸够了吗?”

    声色不辨喜怒。

    掌下,能知觉到逐渐紧绷的肌肉。

    “摸够了。”纪令闻急急别开头,睫毛扑朔,真的什么都不再摸了。

    游骋说:“你占我便宜。”

    纪令闻停顿一下,“我没有占你便宜。”

    对此,游骋回答得相当准定:“那就是你在占我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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