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山长水远

    梦中梦中——

    山的那面是山——

    山的那面还是山——

    云遮雾绕,墨绿林木,连绵不断的山高低起伏。

    夜中蝉鸣虫叫,如意光着腿坐在院中吃酸果子。那年夏夜,她尚且五岁,外婆抱着她摇着蒲扇。她看着连绵的山,傍晚云霞中一架飞机冲开整齐的云霞,留下一道云尾巴。

    她在外婆怀中睡去。醒来后,家中挤满大人,大人们吵吵嚷嚷,吵得天翻地覆。然后一场葬礼彻底带走她的外婆,她站在厅堂门口,看着吵吵嚷嚷的人抬着棺木下葬。

    下葬外婆那日,暴雨倾盆,三伏天刚冒头,她抱着西瓜啃,大人抱着她走。她手中的半只西瓜还未吃完,人就已经站在南屏县孤儿院的大门口。

    往后半年,她时时想念外婆,想要回到山村找外婆,却连孤儿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孤儿院关住她半年,玩伴们来来去去,有的被人领养,有的认回父母,有的来到孤儿院里。大人来逗她,她不说话也不笑不大讨喜。

    半年后,来自异国加州的一对夫妇把她抱走。金发碧眼的女人逗她教她叫“爸爸妈妈”。

    她看着男人女人,开口喊:“妈妈——爸爸——”

    他们抱着她走出南屏县孤儿院的大门,抱着她走过车站,机场,越过大洋,然后抵达加州。

    山长水远,异国他乡,她一去就是十七年。领养她的加州父母很有耐心,在她之前,还领养了一个比她大好多的英国男孩子。

    她的妈妈教她念书,教她画画,送她去学校她不肯去,连说话也很少说。如意渐渐长大,她的妈妈领着她看心理医生,回来就抱着她痛哭一场。她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反正她猜测自己生着病,自看过医生后,她每日都要吃一种苦涩的药片。

    在领养家庭的三四年里,男人和女人经常吵架,男人把她跟她的妈妈关在门外,领养的英国小男孩趴在窗口看着狼狈的母女两人。男人砸破家中的窗户,一去不回。那之后,她每日必吃的一大盒药片终于吃完,从前吃完都要买新的。从那之后,再没钱买过新的药。

    忽然,有一天男人回到家,强势地把她抱走。男人抱着她穿过人海,穿过长长的车站,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高楼大厦之间。男人给她买了一只汉堡,如意拿着汉堡啃,就如同她当年抱着西瓜啃。她坐在快餐店门口的红漆长椅上,啃着汉堡,看到男人逆着人潮的背影。男人提着公文包,一步不停,坚定地朝着前方走。男人拐过一条街,不见了踪影。

    此时,她终于九岁。天黑之后,快餐店西装革履的人们散去,路口的灯亮起。她坐在长椅上,没等到男人回来。

    整座城市太大,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座城市名为纽约。街头流浪的女人抱走她,女人白天乞讨,夜里带着她睡在公园的长亭。公园里,住着很多流浪在雪夜中,无家可归的人。

    她与流浪的女人度过一整个冬天。流□□人也不怎么会说地道的英语。她们乞讨都在唐人街附近,这里生活的来自故国的人多,运气好的话,女人可以捡到或乞讨到一盘炒菜,或者一碗水煎包。那段流浪的时间,她常常尝到来自于故国的久违的味道。

    有一天,女人带着她乞讨。遇到韦郦,韦郦领着她踏进阮家位于纽约郊区别墅庄园的大门。那时,是她流浪到十岁的时候。

    城堡两层楼高,还有地下室,整体是哥特式建筑的风格。城堡园中有很大一座花园,很久之后,她隐隐约约得知,这座城堡是阮震送给卫郦的。

    卫郦是纽约一家高级律所的老板,她是个美艳大气的女人。如意住进这座城堡中,经常见到阮震。如意刚来时,怯生生地不肯开口,但是卫郦训斥过她,把她关在地下室中,她也就学乖叫人了。

    幼时不懂大人们的世故圆滑,将近一年的流浪乞讨,朝不保夕地生活,她已早早懂事,懂得乖顺讨好。

    她起初以为卫郦与阮震是一对恩爱夫妻。但她后来才隐隐从女佣,管家口中得知,卫郦只是阮震的情人。阮震家大业大,是叱咤纽约的船运物流大亨。卫郦很受他的宠,她一辈子跟在阮震身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心想要进阮家的门。但是,卫郦到死也没能如愿。

    没能如愿的原因是因一个人,卫郦曾时常在她耳旁提及的一个男人——阮西臣。

    阮西臣的母亲是阮震的发妻,虽然早已亡故,但是在阮震心里的地位无可撼动。在阮震带卫郦回家见阮西臣时,父子决裂,阮西臣远走他乡,从此不见阮震。

    如意跨进阮家的门,认阮震作父亲,认卫郦当她的半个母亲,从没见过阮西臣。她生活富足,吃饱穿暖,卫郦命人教养她,几乎是把她摁进一个模子里养,一丝一毫都不能违拗她的意思。

    十五岁那年夏日,阮震生日,大摆宴席,酒宴就在她住的城堡中举办。

    上流社会的酒宴,她这样没有身份的人是不配出席的。卫郦命她好好呆在房间弹琵琶。她就坐在房中弹了一日的琵琶,女佣给她偷偷带来一块宴会上的蛋糕,如意跟女佣一起偷偷吃掉。

    她的衣裳只有旗袍,她不被允许出门,但那一日,她却穿上女佣的衣裳,走出房门游走在酒宴之中,心满意足地吃蛋糕。无人来与她交谈,但是她听着这些人觥筹交错间的交谈觉得很是新奇。

    酒宴散去。如意推开大门,正想偷偷溜进房屋,却看到跪在地上的女佣,以及站在沙发旁的卫郦。卫郦好似酒醉,一根手指指着如意,命她过来朝她跪下。如意依言跪下。她吃着阮家的饭,人在屋檐下自然矮一截。她认命似的跪下,准备好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我跟你说过什么!”卫郦逼问,怒气冲冲地一巴掌甩下。如意猝不及防受打,打得她头昏脑涨。她抬头想躲开,接着又是一巴掌狠狠甩下。她的两颊登时肿胀起来,火辣辣地烧着作痛。

    卫郦罢手,轻轻摇晃着高脚杯中红酒。如意眼中蓄泪,泪水是疼出来的。如意答道:“不该穿旗袍之外的衣裳,不该没有您的命令就偷跑出去,不该见陌生人,不该,不该喝酒。”

    卫郦看着她,总算发泄完心中的那一分愤懑与不满,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然后叫管家去喊家庭医生来给她敷肿胀的脸颊。

    卫郦不准她穿旁的衣裳,不准她踏出城堡半步,不准她与陌生人说话,不准她沾酒色之物。不教她英文,反倒要她读中国古典文学,要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她端庄温婉,要她肤白貌美,不准她开窗晒太阳。她时常住在阴暗漆黑的屋子,一年到头都不准拉开窗帘。卫郦要求女佣,管家,请来的家庭教师,几乎按照旧时上海豪门大小姐的模子,把她一点一点地掰正塑造。她寄人篱下,如同一只泥娃娃,任由卫郦的双手揉搓泥塑。

    如意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这么这么对她。卫郦供她吃喝,养她长大,却并非养父母那样爱她。

    她也曾见过爱的。或许在月下外婆摇晃蒲扇的凉风中见过,或许在金发碧眼的养母怀中见过,但她没在卫郦的身上见过。卫郦显然不把她当女儿养,她也没有自为人母的喜悦关爱。

    很长很长世间之后,如意才知道,她不过是卫郦圈养的一只宠物,养成卫郦欣赏的模样,用来讨人欢心的一只宠物。

    那些年,她恍恍惚惚地梦到金发碧眼,笑容柔和的养母,又梦到那个同样是收养的,却不喜欢她总是抢她玩具的英国小男孩。

    女佣管家保镖层层看守,她住在这栋金丝牢笼一样的城堡中。动辄受到打骂误侮辱,但是她都忍下来了。直到,阮震的到来。

    卫郦命她跪下,叫阮震为“父亲”。如意依言照做,跪着喊人,这一跪就跪在阮家精心为她打造的牢笼里十二年。

    倏忽光阴,自五岁离开南屏,至今已是十七年。

    她梦到外婆,梦到吵架的大人们。梦中的梦中,她睡在沉寂的山村中。窗外山林树海,雾霭缓缓降下。

    暖灯通明,她蜷缩在床上,睡得沉稳。这是她常常做的美梦。

    她偶然走进一处大门中。隔着门,听见有人叫她:“如意,如意,是外婆啊。”

    她拨开云雾,却看不清外婆的脸,只听到外婆哭喊着叫她,“如意——如意——回家来——回家来——”

    外婆渐行渐远,消失在雾中。她困在南屏县孤儿院的铁栅门里,无论如何都推不动大门。

    山高水远,横跨大洋。

    车站人流,阻隔呼唤。

    “如意!”外婆大喊着朝她招手,佝偻着背的身影却终究消失在雾中。

    如意猛地蹬腿,彻底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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