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桢第二日醒来时候,昨夜那些记忆一瞬间涌入自己的脑海,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立刻清醒了。

    他记得昨天自己对着刘奂直呼其名,还叫对方刘奂奂。

    刘奂好像还告诉他,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结果裴桢还反驳她。

    后面的裴桢不记得了,但是这点记忆已经足够让他脸红心跳了。

    如果刘奂知道他这种心态,会告诉他,这个得用“社死”来形容。

    后悔,问就是后悔。

    裴桢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此时窗外已经天色微明,竹溪亭的竹林在风中响起簌簌叶声,还有隔壁窗边传来的说话声。

    “卫奕,你知道山中有种会吸人血的精怪吗?”

    是刘奂的声音。

    没有回应,裴桢猜测卫奕应当是只点了点头。

    “某一日一书生路过,精怪想要吸他的血。”

    “结果精怪的嘴被烫了个泡。你知道为什么吗?”

    卫奕问:“为什么?”

    裴桢没出声,继续听。

    “因为书生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裴桢差点没绷住,隔着窗户他都能感觉到卫奕的无语。

    刘奂好像没发现似的,继续说她那笑点诡异的冷笑话:“我有一小杯茶水,我怎样让它变成大杯呢?”

    卫奕仍然没有回答,刘奂继续说:“给它念《大悲咒》。”

    刘奂还是没有放过卫奕,她开始讲起了第三个笑话:“有一头朝北的牛,它原地转一圈,再向右转,再向后转,它尾巴朝哪呢?”

    “朝东。”卫奕的语气里满是绝望。

    “尾巴一直朝下。”

    “噗——”裴桢原本正在举杯喝昨天刘奂留下的那杯茶水,结果听到这个立刻喷出来了。

    卫奕像是得了什么解脱似的,立即道:“您听,裴大人好像醒了。”

    刚刚那种强烈的羞耻感再次向裴桢袭来,他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只听得隔壁一阵收拾声,刘奂灵巧的脚步跃到裴桢门外,随即响起了敲门声。

    “咳咳,兄——长——你醒了吗?我听到你醒了哦——”

    刘奂的兴致高得很,言语中溢出欢喜来,大抵是难得有裴桢的热闹瞧。

    裴桢再不好意思,也不能让她在门外等,随意理了理衣服便下床开了门。

    刘奂抬眼便见眼前人鬓发略凌乱,神色还算镇定,唯独耳尖通红。

    “可否令在下稍理衣冠……”

    此地侍者都被刘奂赶去了别地,裴桢略有难堪地向着刘奂行礼,仿佛刚才刘奂的揶揄话语像是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似的。

    刘奂倒是没继续为难他,好心地退开让他关上门。

    裴桢随即缓缓对着房中铜镜整理仪容,脑海中翻出刘奂昨天对他说的那些话。裴桢直觉刘奂当是后来对他说了重要的话,但是他想不起来。

    裴桢侧眼看去,刘奂的身影被熹微天光映在白色窗纸上。

    ——我是天上的文曲星。

    那句话还模模糊糊绕在他耳边。

    按理说,就算是别人奉承刘奂也该是说她是紫微星。刘奂可不是文盲,她还有见识得很,结果她还那么笃定地说自己是文曲星。

    刘奂身上让人费解的事多了去了,不多这一件。

    裴桢没有继续细究,他打算下次寻个合适的机会问。

    待裴桢重新出来,和刘奂一同准备去拜别主人李玱竹时候,才知道李玱竹和云出一早便离开了。

    刘奂同裴桢便在竹溪亭耐心等着李玱竹回来再向他告别。今天早上的饭食倒是让刘奂满意了,让她一个劲地夸。

    李玱竹匆匆回来后,才说起云出因为家中急事已经离开了。

    李玱竹和裴桢同为年少显才,二人共同话题也多,原本的拜别再次变成了文人大会。

    刘奂见这俩似乎又有长聊的意思,便又让侍者上了一道羊肉羹。

    裴桢见刘奂这默许的态度,趁此机会和李玱竹这位雪鹤公子细聊下去。

    刘奂一边慢悠悠地细品这道鲜嫩清淡又没有膻味的羊肉羹,一边竖着耳朵听这俩的聊天内容,一边还不忘记递给身后站着的卫奕一个肉饼。

    昨天最为放浪形骸的王粼光也溜达到此地,不知道这人还记不记得裴桢他们,自来熟地混入其中,也唤来一道羊肉羹。

    二人不免聊到了时局。

    “如今天下三分,乱世已久。新的昭王也并非泛泛,似乎在昭国很得民心。燕王尚强未老,一直在西方伺机而动。而我大烨……天灾反复,战乱频起……”

    这是李玱竹深藏心底的忧虑,裴桢轻易看出了他对于自家皇帝深深的不信任。

    李玱竹家中尚有官职,言语隐晦。而王粼光则是更加直白,插话道:“当今圣上虽战功赫赫,但如今……”

    裴桢则道:“我知二位皆是有识之士,为何不去烨都亲眼见见呢?”

    李、王二人对视一眼,李玱竹苦笑,王粼光则是大笑摇头。

    见此,裴桢不好再多言。刘奂的名声在民间毁誉参半,夸赞她的多是夸赞她那从北到南的战功。

    氛围沉闷下去,刘奂抬眼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但如今什么?如今她残暴贪婪,一介武夫,不问朝政?”

    刘奂这句话简直是冬天的静电,一次性刺激了三个人。裴桢立刻转头过去端详她的神色,另外两人则没想到她这样大胆当着认识不到一天的人面前说这种话。

    刘奂倒是气定神闲:“她之前雷霆手段将几大世家尽数抹去,名下田产全部充公,除去军功奖赏,多数土地被握在她手中。整个大烨都要成为她的农奴。”

    说到这里,刘奂眉目一凛:“不知道各位想过没有,那些世家如何来的这么多田地?”

    李玱竹同王粼光还在震惊于苏晨这位纨绔子弟是怎么气质大变,裴桢已经进入臣子的角色,跟着刘奂的思路走下去。

    “富者越富,贫者越贫。历朝历代后期皆有此事。”

    裴桢回答着,他又想起刘奂在马车上同谢兼说起的话:“你想说的是土地兼并吧。”

    土地兼并问题,朝朝都有,朝朝都在想办法解决,朝朝都没有被解决。

    王粼光口快问道:“苏晨公子你快继续说!然后呢?”

    李玱竹还没有拐过那个弯:“可我大烨更多是因为天灾和战乱……”

    裴桢摇头反对了李玱竹的想法:“天灾和外族前朝也是都有的,我不认为是如今乱世的主因。”

    刘奂赞赏地看了一眼裴桢,觉得这人不愧是她点出的状元,继续说下去:“众所周知,从历史上看,结束乱世需要天降一人构建强有力的政权。故而开国皇帝一般都是一介武夫。从这点看,昭王不足为惧,反而老燕王倒有一争之力。”

    刘奂才不管这三人能不能接受自己的逻辑继续说:“而且目前三国土地兼并问题严重,因为烨的世家,烨的土地兼并最为严重。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等着底下农民起义吧!”

    明明刘奂就是烨国皇帝,但是她这话里面有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新时代的人厌恶封建制度,见到封建王朝崩盘了乐呵乐呵不是很正常吗?

    刘奂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毛病。

    李玱竹则是不理解:“可是如今要紧之事就是外族与天灾,怎么能再支持变法?”

    王粼光则是比李玱竹看得更深一层:“不,所谓变法早已开始了。玱竹,除了军功行赏外,圣上将田产牢牢握在手中,没有赏赐他人。反而通过租赁的方式五年一期租给农民,租赁一开始,所有地租已经确定。也就是说,百姓田地所得,无论多少,都不会再按抽成上交。”

    王粼光目光深沉:“此时,乱世中,正是法令重定、势力清洗的好时机!”

    刘奂接下来的话更加大逆不道:“相传商纣为暴君,狐妖祸国、酒池肉林……但是我倒是觉得他是动了贵族们的利益才致使灾祸的!商纣是最后一位人皇,倒是后世,自周开始自称天子,便比上天矮了一级!”

    “不可妄言!”

    裴桢见刘奂越说越不对立即打断了她,有些话无论是天子还是白衣,在这个时代那都是说不得的。

    裴桢隐约感觉到刘奂如果接着说下去绝对会说出些更加离谱的东西来。裴桢多少能够理解刘奂心中那些奇异的思想,但是这样的刘奂,在世俗眼中是绝对的异数,胡言乱语的疯子。

    李玱竹张张嘴,偏头假装自己没听见。王粼光则是若有所思,不过没有接话。

    不过三人还是明白了刘奂的意思——烨君是因为试图改变法令与制度才被骂成暴君。

    至于杀五十人,抄几大世家,威胁朝臣这些事情……试看三国中谁没有做过?就是名声最好的昭王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刘奂没他那样讲究罢了。

    刘奂撇撇嘴,将话题带回来:“昭王心思深沉,多疑敏感。放在太平时候还好,但是现在连老燕王都对付不了。他想走民心所向的路子,率先对付我大烨也十分不值当。大概率会挑起我们同燕的战争。”

    刘奂也说不上来,她很是不喜欢刘宓的做派。她重视他的战术与计谋,但是藐视他的战略与思想。

    刘奂这话令李玱竹想起了前往燕国边境的刘青林,不由得心中一跳。

    王粼光则是咋咋呼呼突然跃起:“苏晨兄弟你这一席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啊!”

    李玱竹被他吓了一跳,只见王粼光规规矩矩十分郑重向刘奂行了一礼,不复他那副跳脱狂妄的样子。

    “我早该遇到您二位,我早该去往烨都瞧个仔细!”

    我早该去见见我们那位南征北战气魄非凡的君主去。

    刘奂又舀了一勺肉羹,到嘴里才发现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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