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刘奂那些话是极其震撼三人的。

    不过卫奕没有什么反应,她自小与刘奂待在一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刘奂教出来的。

    聊完这些后,终于才各自拜别,裴桢带着刘奂和卫奕离开。

    裴桢原本想要问的“文曲星”被暂时忘记了,反而他想问刘奂的是另一件事:“……您和老师他……说起过这些吗?”

    走到一半,裴桢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刘奂听到问题就会回答。

    “说过一些,不过他和你一样,让我少在别人面前说这些。”

    刘奂话题忽然一转:“你还记得《北行录》的作者吗?”

    路上干枯的槐树叶打着转飘落到刘奂头发上,她没停下,反而和他边走边说。

    裴桢点头应声。

    那本书他还记得,曾经刘奂在书舍中告诉他,这是本好书的那本书。

    “我就像那位作者一样,就算别人认为我说的是疯言疯语,我也要说。他将自己的见闻写成书,我也会将我的见闻告诉所有人!”

    裴桢此时没有阻止刘奂,他默默听着。

    “我是对的,我才不要闭嘴!”

    裴桢没有接话,沉默一会儿才开口:“但是你会受伤。你上次就难过了。”

    此时的言语不是君臣间该有的。

    裴桢察觉到这丝暧昧,但是偏爱与好奇还是让他开口。

    刘奂这个两辈子的人机迟钝得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她则是回答:“那又怎么样呢?”

    “我已经是暴君了,我从来不会为了过去的事后悔。”

    我已经用我的政策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与众不同了。

    都说卑劣是卑劣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我天生就有反骨。这个世道让我不爽,我就要像恶犬般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我本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刚愎自用,固执己见,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裴桢居然从这个荒唐皇帝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来。

    刘奂偏头看了一眼裴桢:“你和你老师一样,告诉我不要乱说之后没有否定我。难怪你老师那么喜欢你。”

    裴桢继续问她:“老师他是什么态度呢?”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好问的,江丞相一直没有和刘奂意见相左,反而帮着刘奂推行法令,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刘奂笑笑:“他和你一样。”

    “你俩胆子都大得很,还爱管我。你见到我南下,没说几句就跟着我一起来了。”

    裴桢见到她头发上的树叶,想要伸手:“陛下并不昏庸荒谬,陛下很相信我们,故而我们也相信陛下。”

    裴桢最终还是将刘奂头上那片枯叶拿了下来。

    谢兼昨天夜里一直等着刘奂他们回来,要不是马车还在,他都得怀疑那三个人是不是把自己丢下了。

    不过作为世家子,谢兼虽然如今落魄,接触不到政治中心,但是从小的教育和浸淫让他一来西山关便关注起了形势。

    西山关,作为烨都附近最重要的关城,刘奂将其交给了朝臣李太尉的亲族。李太尉这人,谢兼也知道,是个很有意思的墙头草,这辈子盼望着做一个权臣。

    连当年的几大世家都没摁住这人,年轻的刘奂自然对付不了他。故而心思玲珑的李太尉现在在朝堂上权力也是极大的,刘奂表面上很是纵容他。

    在谢兼逃离烨都前,这人就已经试图把自己手插进军队里面了。现在这个局面,谢兼也不好评价到底刘奂怎么想的,很轻易地让李太尉的势力进入了原本自己牢牢把握的军队。

    然后刘奂来了个瓮中捉鳖,军队还是刘奂牢牢把握,也不知道哪个人才出的主意。

    “公子先天不足,面白嘴紫……小老儿也无可奈何。”

    谢兼原本的神思还在烨都,此时被眼前大夫的话语唤回现实。

    谢遥向着老大夫恭敬行礼,虽然眼前这人也不能治他家公子的病。

    谢兼先天不足,小时候经常哭闹,府中医师看出来他的毛病是什么了,但是从来没人说能治好。

    他的父母从来没有放弃治疗,带他看了许多的大夫。谢兼如今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话语。

    谢兼不在意,向老大夫道谢后便带着谢遥离开了。

    每到一处较大的城镇,谢遥便会带着他看过这地方所有的大夫。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他们一共拜访了六位大夫。

    二十多年都没遇到能治好他病的大夫,谢兼本也不报希望,但是见谢遥如此尽心尽力,他也配合着去见。

    出来时候谢遥的情绪明显低了,谢兼倒是没什么感觉。

    “阿遥,西山关这地方小,找不到能治的大夫很正常。”

    谢兼熟练地转移注意力,见到谢遥仍然在沉思此事,继续开口道:“我们回去吧,裴公子和苏公子大抵是该回来了。”

    谢遥点头,沉默一会儿又说:“苏公子感觉很有见识,或许他知晓公子你的病有何人能治呢?”

    谢兼本想摇头,但是还是说:“那也有可能。”

    “要不然你回去问问他?他似乎也知道一些医理。”

    谢兼边说着就想起刘奂在村子时候和路过大娘说起的那些话。

    谢遥看向谢兼,谢兼如今还是那个谦谦有礼,进退从容的君子,就像那个江丞相给他的字一样,容与。

    谢兼就像一潭古井,说难听点像一滩死水。

    他的师弟裴桢,乍一眼过去和他很像,实际上也只是表面上一样。

    而那位苏晨公子则是很明显了,谢兼的反面,纯粹的活水。活过头了,前面是悬崖也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谢兼的病,让他只能从容只能轻缓,将他困死成一滩死水。

    谢遥不知道说什么能够将这死水搅动,只知道带着他四处寻医。

    ——“顾公子!”

    刘奂的声音遥遥传来,那活得过了头的水径直撞了过来。

    没想到他们在街上刚好相遇,原本刘奂他们还打算去客栈寻谢兼和谢遥。

    刘奂只字不提昨天晚上带着人去哪了,凑近谢兼他俩后就说:“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吃米粉去!”

    谢兼看向裴桢,裴桢眼神里面是无奈的笑意。师兄弟二人一瞬间交换了眼神,谢兼便没有追究昨晚让他俩挨饿的事。

    刘奂拙劣的忽悠小技巧在场只有谢遥没听出来,他忙着追问刘奂又是吃什么米粉。

    鸟儿高兴会唱歌,刘奂高兴会话多。她提起好吃的的时候就高兴得抖擞羽毛:“我和你们讲,往南去——差不多到昭的南边,那里有一道地方美味。南方鱼米之乡,喜食米粉。”

    “那里的人早上时候吃粉,顾客点餐时候就取一条新鲜活鲢鱼现杀现煎,鱼汤作汤底,鱼作臊子……哦,那地方管浇头叫臊子。”

    最捧场的还是谢遥:“西山关的鱼粉也是从那来的吗?”

    刘奂听了拍着胸脯大说特说:“对的对的!而且还有一些当地改良。正宗鱼粉汤底奶白、鲜香滚热。鱼汤在碗中,就像一块会晃荡的羊脂玉一样。虽然原产地的鱼粉其实是整汤通红的……但是这不重要,这里的鱼粉很好吃!”

    裴桢突然发现了刘奂的文学天赋,大抵是只有在说起吃食时候这位才能爆发出如此文采。

    他不动声色继续问:“苏公子可否再细说滋味?”

    刘奂感到奇怪,明明待会就要吃到了,现在多说也没什么意义吧。

    不过她向来在这种小事上惯着别人,立刻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原本煎鱼时候用的是茶油,但是西山关茶油金贵,所以用的菜籽油。这里的粉店为了风味,会向里面加入茶叶。可谓是清鲜并举,油香诱人……”

    裴桢其实没细听,他隐秘地落后几步与谢兼并行。

    “你们……可找到大夫?”

    趁着卫奕和谢遥的注意力都在刘奂上,裴桢凑近谢兼低声问他。

    他们的老师江丞相,在启程前将谢兼的情况都告诉了裴桢,包括他那先天不足之症。

    裴桢也知道谢兼此行是为了寻找能够治好他病的大夫。

    谢兼摇摇头:“没有。我的这个身体这些年我也知道,左不过一死。不过阿遥和母亲倒是都很担心。”

    从小他就知道大夫说自己活不到三十岁。

    三十岁,他已经很知足了。他有爱他的母亲,尊敬他的族人,怜惜他的老师,单纯善良一心忧虑他的兄弟……

    谢兼生来尊贵,每日玉盘珍馐,佩玉衣丝长大,没吃过什么苦,最大的变故还是刘奂三年前给他家那个釜底抽薪……

    除去刘奂的那部分,他这辈子顺遂美好。

    他也没想过娶妻生子一事,既然自己注定早逝,那也没必要耽误良家女子孤苦一生。

    裴桢见此没有继续追问,转头去刘奂已经从鱼粉说到水的味道了。

    果然,刘奂在说起吃的东西时候是最有文采的。

    “最好的水莫过于山中泉水。清冽甘甜,喝完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涤荡般通透。有道是‘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裴桢一愣。

    不是,陛下你目不识丁的人设不要了吗?你连佛经都能扯出来了?

    裴桢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刘奂时候,她坐在龙椅上,理直气壮地对着张御史说“朕乃武夫朕听不懂”。

    很显然,刘奂是选择性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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