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梓荆一事宜早不宜迟，范闲很快便在范若若掩护下溜达到了鉴查院，腰牌开路，畅通无阻，还遇着半个熟人。
“王启年！”
王启年当即声泪俱下，答应隔日便亲自把丁字五三四号卷宗送到范府。
“还有一件事儿。”范闲道，“我老师费介说鉴查院有块儿碑，让我亲自看看。”
王启年回：“这石碑院儿里只有一块，就在门口。院长大人说，那碑文便鉴查院成立的初衷。”
一道身影等在王启年往回走的路上。
“展大人。”
“院里你也敢这么叫。”展红拂手里拿了把不打眼的剑，踱步至他面前，“你有几个脑袋？”
“大人谨慎，那以后在院里我叫您一声展姑娘。”王启年拱了拱手，“这范提司要调滕梓荆的卷宗，给是不给？”
“他拿着提司腰牌，调卷宗名正言顺。”
“这王某的意思是…”王启年含含糊糊，“如实给？”
“如实给。”
“那就好办了！只是…小人仍有一事不明，恳请姑娘解惑。既然您用苦良心帮了滕梓荆一把，也知道这滕梓荆还活着，您为何不直接告知？”
“因为我什么都不是。由我来说，师出无名，滕梓荆必死无疑。”展红拂望向东南方，声音低低的，那不是恐惊天上人的低语，而是压抑着某种极深的情绪，“你说，范闲来鉴查院的事情，那位几时会知道？”
“这、这小人不敢妄言啊！”王启年擦了擦汗，惶恐四顾，“姑娘慎言！”
“周围没人。王大人，我不会害你。你帮我，我也要尽力保住你的脑袋，是不是？”展红拂抽出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人活着，钱才有意义。”
这都是他的卖命钱！王启年含泪接下，“多谢姑娘。”
碑文百字，展红拂看了十几年，范闲却是头一回见——
ⅠⅠ我希望庆国之法，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穷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遵法如仗剑，破魍魉迷崇，不求神明；
我希望庆国之民，有真理可循，知礼义，守仁心，不以钱财论成败，不因权势而屈从，同情弱小，痛恨不平，危难时坚心志，无人处常自省。ⅠⅠ
“叶轻眉……”
石碑年久无人管，有的字甚至看不清了，范闲伸手抹灰，尘土飘扬，他迷了眼——
“谁？”
玄色衣摆从石碑后走出，来人着鉴查院统一绣银玄服，束发仗剑，立在碑影里，定定地俯视着范闲。
就好像，她已经等他很久了。
展红拂送剑到惯常去的铺子保养。
范闲默默跟了一路，直到展红拂停下手中的事，在铺子外的茶摊上坐下，他才正了正色，一抱拳。
“什么意思。”展红拂问。
“意思是——我们讲和吧。”范闲冲她笑笑，三分示好三分桀骜，余下的四分是浑然天成的天真意气，“你看，其实我们本就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我来京都不久，却也听了不少姑娘你的事迹，你要做的是大事，我虽志不在此帮不上忙，但为你行个方便还是愿意的。”
“哦？你要给我行什么方便？”
范闲煞有介事地竖起三指，“我范闲，在此起誓，我对内库没想法，我也不会娶郡主。当然我不是说我不爱钱啊，也绝不是郡主不好，只是这取财有道，且我已心有所属。”
“鸡腿姑娘？”
“是啊！”范闲一脸的‘知音呐’，“你是不是知道她是哪家姑娘？给我透露两句呗？当然，我肯定是走正式渠道先结识一下，绝不孟浪，要是人姑娘瞧不上我，我也不会强求。”
“之后呢？如果姑娘看不上你，你要怎么办？”
“那没办法了——但是我相信，鸡腿姑娘一定慧眼识英途！”他说到这，情不自禁，“其实吧，你的字蕴含了一个典故，红拂夜奔，讲的也是慧眼识英雄的故事。”
小神仙面无表情，通体冷冽之气，显然没兴趣，范闲摸了摸鼻子，他虽然叫范闲，但也没有真的犯嫌要自讨没趣。
展红拂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澹州有等你的姑娘吗？”
范闲受宠若惊，摇头。
“没有青梅竹马？”
“？这一点我不如姑娘你，没有青梅竹马。”
“你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澹州吧，有没有想过大千世界，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展红拂说话虽缺乏起伏，但不紧不慢自有一番味道，“南下江南富庶丰饶，北上北齐疆域辽阔，东洋东夷异域神秘，西面蜀地天堑险峻……”
范闲模糊有种感觉，这些地方都是她一遍遍摸着地图琢磨过的。
“澹州虽然人情质朴，但呆一辈子也着实无趣，你即使不回澹州，也自有万种天地。”
范闲笑笑，“这远方虽好，可我的家人在京都。”
展红拂不语。
“我有个妹妹叫若若，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澹州，特别开心。但是有一天她就走了，回了京都，我留不下她，也没资格和她一起去京都。还有呢就是我老师，你知道的，老费，他来澹州教我，不到一年分别了，也是回了京都。”
“我就想啊，京都到底什么地方，有着那么多我牵肠挂肚的人。”范闲仍是笑模样，看不出太多愁绪，“后来奶奶告诉我，等到红甲骑士出现，我就能去京都了。于是我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啊等盼啊盼，这一坐，就是近十年。”
怪哉，这小神仙明明对他没多甚好脸色，他却一气儿道出这么多，好在窥她脸色并无不耐。
她点点头，“现在你来了，喜欢京都吗？”
“京都…很繁华，有我喜欢的姑娘，还有我的家人，算是喜欢？”
“你还是好好看看。”展红拂道，“我提醒你，京都水深，人人都在这伏低做小，你却恣意快活，真是你有多厉害想得多开？你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是聪明人，好好掂量掂量，你今日一分的快活，必得有将来的层层枷锁。”
“姑娘的话我听进去了，只是——”范闲急于争辩，“只是这婚事也不是我求来的，从来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我人还在澹州呢就有人要杀我了！本以为到京都见见亲人老师，哪知一个婚约给我砸脑门上了！”
“展姑娘！师妹！我没想过要跟他们争什么劳什子内库啊！我就一个长在澹州的私生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的，我就一俗人！”
展红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嘲弄，又似有故去多时的冷寂，她的声音近乎渺茫。
“范闲，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其实不愿意伤害你。”
这话听着虚伪。轮到范闲嘲弄。
“可是我已经入了局，不论我自愿与否——”
“我会杀你。”
展红拂斩钉截铁，锐利如刀锋，墨色山水卷霎时裂帛。
范闲惊愕，浑身血流上涌。他有着现代成年人的心智，就算十几年过得不安生，但也从来都是别人绞尽脑汁地暗着来，他轻松化解还看一阵笑话。
这惊怒里隐含一股凛然，逼近死亡如火中取栗，会有痛意。
话不投机，展红拂撂下银子，起身走了。
那日两人彻底交恶，往日兜来转去都能见到的人一连几日不曾有丝毫音讯，好似暴雨前的宁静。
范闲对所有人都绝口不提展红拂的杀意，咬牙作快活状，搅动京都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诗会一首登高出尽风头、再遇鸡腿姑娘、见二皇子、逛青楼喝花酒、打郭保坤进衙门……
太子二皇子齐聚一堂，他范闲好大的排场！
对簿公堂时范闲无辜姿态里仍有三分赖皮一分阴霾，这会看见首位上的太子，忽然有了个明媚笑脸。
可惜这些人不了解他，还以为他这是天降神兵助他脱案高兴的，不知道这是他要作个大的的预备信号。
“太子殿下留步，范闲冒昧，有一件事想请教殿下。”
“讲。”
“之前范某在澹州遭遇刺杀，不知太子知情多少？”在一地死一样的沉默中，范闲正气凛然道，“请殿下解惑。”
“王启年！”
王启年当即声泪俱下，答应隔日便亲自把丁字五三四号卷宗送到范府。
“还有一件事儿。”范闲道，“我老师费介说鉴查院有块儿碑，让我亲自看看。”
王启年回：“这石碑院儿里只有一块，就在门口。院长大人说，那碑文便鉴查院成立的初衷。”
一道身影等在王启年往回走的路上。
“展大人。”
“院里你也敢这么叫。”展红拂手里拿了把不打眼的剑，踱步至他面前，“你有几个脑袋？”
“大人谨慎，那以后在院里我叫您一声展姑娘。”王启年拱了拱手，“这范提司要调滕梓荆的卷宗，给是不给？”
“他拿着提司腰牌，调卷宗名正言顺。”
“这王某的意思是…”王启年含含糊糊，“如实给？”
“如实给。”
“那就好办了！只是…小人仍有一事不明，恳请姑娘解惑。既然您用苦良心帮了滕梓荆一把，也知道这滕梓荆还活着，您为何不直接告知？”
“因为我什么都不是。由我来说，师出无名，滕梓荆必死无疑。”展红拂望向东南方，声音低低的，那不是恐惊天上人的低语，而是压抑着某种极深的情绪，“你说，范闲来鉴查院的事情，那位几时会知道？”
“这、这小人不敢妄言啊！”王启年擦了擦汗，惶恐四顾，“姑娘慎言！”
“周围没人。王大人，我不会害你。你帮我，我也要尽力保住你的脑袋，是不是？”展红拂抽出两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人活着，钱才有意义。”
这都是他的卖命钱！王启年含泪接下，“多谢姑娘。”
碑文百字，展红拂看了十几年，范闲却是头一回见——
ⅠⅠ我希望庆国之法，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穷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遵法如仗剑，破魍魉迷崇，不求神明；
我希望庆国之民，有真理可循，知礼义，守仁心，不以钱财论成败，不因权势而屈从，同情弱小，痛恨不平，危难时坚心志，无人处常自省。ⅠⅠ
“叶轻眉……”
石碑年久无人管，有的字甚至看不清了，范闲伸手抹灰，尘土飘扬，他迷了眼——
“谁？”
玄色衣摆从石碑后走出，来人着鉴查院统一绣银玄服，束发仗剑，立在碑影里，定定地俯视着范闲。
就好像，她已经等他很久了。
展红拂送剑到惯常去的铺子保养。
范闲默默跟了一路，直到展红拂停下手中的事，在铺子外的茶摊上坐下，他才正了正色，一抱拳。
“什么意思。”展红拂问。
“意思是——我们讲和吧。”范闲冲她笑笑，三分示好三分桀骜，余下的四分是浑然天成的天真意气，“你看，其实我们本就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我来京都不久，却也听了不少姑娘你的事迹，你要做的是大事，我虽志不在此帮不上忙，但为你行个方便还是愿意的。”
“哦？你要给我行什么方便？”
范闲煞有介事地竖起三指，“我范闲，在此起誓，我对内库没想法，我也不会娶郡主。当然我不是说我不爱钱啊，也绝不是郡主不好，只是这取财有道，且我已心有所属。”
“鸡腿姑娘？”
“是啊！”范闲一脸的‘知音呐’，“你是不是知道她是哪家姑娘？给我透露两句呗？当然，我肯定是走正式渠道先结识一下，绝不孟浪，要是人姑娘瞧不上我，我也不会强求。”
“之后呢？如果姑娘看不上你，你要怎么办？”
“那没办法了——但是我相信，鸡腿姑娘一定慧眼识英途！”他说到这，情不自禁，“其实吧，你的字蕴含了一个典故，红拂夜奔，讲的也是慧眼识英雄的故事。”
小神仙面无表情，通体冷冽之气，显然没兴趣，范闲摸了摸鼻子，他虽然叫范闲，但也没有真的犯嫌要自讨没趣。
展红拂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澹州有等你的姑娘吗？”
范闲受宠若惊，摇头。
“没有青梅竹马？”
“？这一点我不如姑娘你，没有青梅竹马。”
“你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澹州吧，有没有想过大千世界，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展红拂说话虽缺乏起伏，但不紧不慢自有一番味道，“南下江南富庶丰饶，北上北齐疆域辽阔，东洋东夷异域神秘，西面蜀地天堑险峻……”
范闲模糊有种感觉，这些地方都是她一遍遍摸着地图琢磨过的。
“澹州虽然人情质朴，但呆一辈子也着实无趣，你即使不回澹州，也自有万种天地。”
范闲笑笑，“这远方虽好，可我的家人在京都。”
展红拂不语。
“我有个妹妹叫若若，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澹州，特别开心。但是有一天她就走了，回了京都，我留不下她，也没资格和她一起去京都。还有呢就是我老师，你知道的，老费，他来澹州教我，不到一年分别了，也是回了京都。”
“我就想啊，京都到底什么地方，有着那么多我牵肠挂肚的人。”范闲仍是笑模样，看不出太多愁绪，“后来奶奶告诉我，等到红甲骑士出现，我就能去京都了。于是我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啊等盼啊盼，这一坐，就是近十年。”
怪哉，这小神仙明明对他没多甚好脸色，他却一气儿道出这么多，好在窥她脸色并无不耐。
她点点头，“现在你来了，喜欢京都吗？”
“京都…很繁华，有我喜欢的姑娘，还有我的家人，算是喜欢？”
“你还是好好看看。”展红拂道，“我提醒你，京都水深，人人都在这伏低做小，你却恣意快活，真是你有多厉害想得多开？你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是聪明人，好好掂量掂量，你今日一分的快活，必得有将来的层层枷锁。”
“姑娘的话我听进去了，只是——”范闲急于争辩，“只是这婚事也不是我求来的，从来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我人还在澹州呢就有人要杀我了！本以为到京都见见亲人老师，哪知一个婚约给我砸脑门上了！”
“展姑娘！师妹！我没想过要跟他们争什么劳什子内库啊！我就一个长在澹州的私生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的，我就一俗人！”
展红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嘲弄，又似有故去多时的冷寂，她的声音近乎渺茫。
“范闲，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其实不愿意伤害你。”
这话听着虚伪。轮到范闲嘲弄。
“可是我已经入了局，不论我自愿与否——”
“我会杀你。”
展红拂斩钉截铁，锐利如刀锋，墨色山水卷霎时裂帛。
范闲惊愕，浑身血流上涌。他有着现代成年人的心智，就算十几年过得不安生，但也从来都是别人绞尽脑汁地暗着来，他轻松化解还看一阵笑话。
这惊怒里隐含一股凛然，逼近死亡如火中取栗，会有痛意。
话不投机，展红拂撂下银子，起身走了。
那日两人彻底交恶，往日兜来转去都能见到的人一连几日不曾有丝毫音讯，好似暴雨前的宁静。
范闲对所有人都绝口不提展红拂的杀意，咬牙作快活状，搅动京都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诗会一首登高出尽风头、再遇鸡腿姑娘、见二皇子、逛青楼喝花酒、打郭保坤进衙门……
太子二皇子齐聚一堂，他范闲好大的排场！
对簿公堂时范闲无辜姿态里仍有三分赖皮一分阴霾，这会看见首位上的太子，忽然有了个明媚笑脸。
可惜这些人不了解他，还以为他这是天降神兵助他脱案高兴的，不知道这是他要作个大的的预备信号。
“太子殿下留步，范闲冒昧，有一件事想请教殿下。”
“讲。”
“之前范某在澹州遭遇刺杀，不知太子知情多少？”在一地死一样的沉默中，范闲正气凛然道，“请殿下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