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红拂摸进了皇家别院的马厩。

    槽里有精饲料,马车车轮有新泥——林婉儿今日确有出行。

    庆帝把所有人都耍了。

    虽然她想不明白鸡腿是怎么和病弱忌荤腥的晨郡主扯上关系的,但是事情很明了——范闲在神庙里的见到的是林婉儿,庆帝做局让这对新人提前见面,他这个媒人亲自促成这桩婚事。

    庆庙偏殿。庆庙偏殿。

    展红拂额上暴起青筋,全身筋脉干涸斑驳,她闭上眼调息运气,几息之后,眼前仍是黑影重重。澹州那日,在黑衣男面前强行提气的弊病爆发出来了。

    不能倒在这里。

    展红拂摇摇晃晃起身,回了鉴查院。一入三处,她该死地沉默了,三处竟然没一个清醒着,朱格看了能连告半年的状。

    展红拂:“…冷师兄呢?”

    “小、小师妹!”唯一能被叫醒的那个大着舌头,“冷主办,新、新制了一服毒,吃了,没做解药。”

    “……”展红拂将这位仁兄放倒了,“睡吧。”

    她需要配药,但是关键的那味药引子是管禁的……展红拂想到回京前有个晚上,费介说让她早点休息,接着又神叨叨地念了两句什么,行为很刻意。

    十二进七格,鸡翎散。

    展红拂拉出药格,往格子底一摸,不出所料摸到一把铜钥匙——这世道,最有人情味儿的居然是这帮阴邪毒物。

    费介一直觉得是他当年配了药害的她,其实不然,展红拂要恨的大有人在,老费反而是最不相干的那个,只是她要利用这份愧疚,所以从来不假辞色。

    而她走的路很窄,道上不能有别人。

    服了药,展红拂原地运功调息,却适得其反。

    “噗……”

    心不静。

    筋脉剥离又缝合,展红拂抹掉嘴边的血,长久地望着天窗透进来的光亮。

    依稀记得也是这个时节,庆庙偏殿,她降生于这个世界。

    三处全军覆没的时候,范家兄妹久别重逢,兴头正好,范若若直耍了一套剑法给范闲看看,有模有样的。

    “若若,你什么时候还学武了?”范闲惊奇。

    “因为小神仙啊!”

    “?小神仙?咳咳——”范闲有种拿头撞钟的感觉,被全面包围了,“你说的是,展红拂?”

    “对啊!哥,你忘了?我在给你的信里写过,京都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平民女子,锄奸扶弱,许多妇孺都受过她的荫庇,人称小神仙!”

    范若若说起这来可谓是口若悬河,“长公主对其颇为赞赏,召入宫中与之交谈,赐下许多金银财宝,就连圣上也曾召见过呢!虽然有部分贵女认为抛头露面败坏风气,但仍有不少贵女视之为榜样,还掀起了女子学武的风潮,这才有了小神仙美名。”

    “原来…”范闲恍然,原来自己早以另外一种方式认识过展红拂,他那时还想呢,这人要是放到现代,高低得是个平权主义者,搞不好真是老乡呢?只是现在嘛……

    “哥,你不是还说过想跟她结识吗?”

    “有机会,有机会。”范闲打哈哈,“对了,若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帮我找一位姑娘,应当也是位京中贵女。”

    范闲把庆庙邂逅跟她讲了一遍,收获范若若星星眼,“哥!这也太浪漫了!就像话本子里一样!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嫂子。”

    兄妹俩交谈没多久,管家就来请范闲到书房,十八年来,范闲第一次见着他这爹。

    ……

    “您的意思是,想杀我的人是太子一系?”范闲揣度着,“那此时若是有人想把我赶出京都,会不会也是太子党羽?”

    范建:“利害相关,可能极大。”

    这就说得通了,展红拂空有小神仙之名,却无实权,如空中阁楼,刀尖上行事,她若是为太子做事,谋的是从龙之功。

    难怪一副短命相,所图甚大啊!

    范闲抽了口气,思维发散。若是叫她握了实权,这庆国,必别有另一番景象。

    但是那都太远了,眼下的局面是,这小神仙要杀他一个凡夫俗子证道。

    戌时。

    一群小厮婢女从范闲的院子里鱼贯而出,待众人离去之后,滕梓荆潜入了范闲的院子。

    而范闲,也已守株待兔多时了。

    打发掉范思辙,范闲招呼滕梓荆坐下,给了一张海捕文书,滕梓荆看完,“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会回来找你?”

    “不知道。”范闲老神在在地摇一摇头,“但我才要找你。”

    “找我?”

    “聊聊呗,你和展红拂的事儿。”

    “我和她没有关系。”

    对峙几秒,范闲忽地笑了,“其实你特别不会说谎。”

    “你凭何有此臆断?”

    “我想想啊,嗯……你话说多了。”范闲,“你厌恶鉴查院,迫不及待要摆脱,你对鉴查院的人更没什么好感,但是你却知道展红拂的作风习惯。”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跟她有过联系啊。”范闲托着腮,又道,“还有,你话说少了。”

    滕梓荆纳闷,“说少了也不行?”

    “当然!展红拂最直观的特征便是她那小神仙之名,但你却只字不提,因为你个人对此有怀疑,你二人的交易恐怕也基于这一点。”

    “就凭这些?”

    “不。其实以上都不是重点。”范闲摊摊手,“我就是诈一诈你,这不,诈出来了。”

    滕梓荆:“……”

    范闲:“而你此刻来找我,对我所猜测的一切都供认不讳,说明你二人的交易出了岔子,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滕梓荆沉默,久久:“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急。”范闲坐了下来,给他倒了杯茶,“我们从头聊起,比如这张海捕文书是怎么回事?”

    滕梓荆走投无路,终将当年之事悉数告知。

    “……自那以后我的心就冷了,之后入了鉴查院,这一去,就是五年。”

    “我跟展翎的确不熟,我看不惯她行事,接到命令的那天是展翎来找我,她亲口告知我这是假命令,我要往上报,她却说在层层审查以正视听以前,那些人不会容我活着。”滕梓荆苦笑一声,“枉我一直以为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临了才发现,我不想死。”

    “这你没有错,人当然是活着才有希望。”范闲拍拍他,“然后呢?你为什么还是来了澹州?”

    “展翎给我提供了另一个法子,她说,这对我是个机会。”

    “你可以脱离鉴查院?”

    滕梓荆有点焦虑地看了范闲一眼,“我不得不留在鉴查院,就是为了我的一双妻儿,她说可以查到我妻儿的所在。”

    “她为什么帮你?”

    “她没有说。小神仙的名号我从来不信,这京都里魔鬼横行,名声不过是权贵操弄的笑话。但左右都是死,我只能赌一把。”

    滕梓荆说到此处,忽然起身一拂衣摆,砰地跪下。

    范闲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鉴查院有专门的案件录存,范闲,只要你把其中一份无关紧要的文案交给我,我便把我这条命交给你。”

    滕梓荆面部紧绷,情绪已然压制不住,语气隐隐激动,“我发誓,那份文书绝不是什么机密,你是提司,此事对你绝对毫无影响!展翎说记录我妻儿下落的文书是丁字五三四号,你不用给我看,你看一眼,告诉我就好。”

    “我不接受。”

    “范闲,若非走投无路,我绝不——”

    “我不要你的命。”范闲打断他,又慢慢道来,“但我可以帮你。”

    “我不知道那展红拂到底是不是真的神仙心肠,但是我愿意相信那样的人真的存在,而你滕梓荆,我认为你的心从未冷过,这就是我帮你的理由。”

    滕梓荆不敢信,没有动。

    范闲也没有再重复什么大话,转而说:“唯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

    “你问。”

    “为什么信我。”范闲扶他他不起,只好蹲在他面前,二人平视,“就算展红拂守诺,这关键的一环,也得我愿意帮你假死才行。”说到这里他想起言冰云言之凿凿的指责,俶尔笑了,“万一我残忍嗜杀呢?”

    滕梓荆反问:“在澹州,我借菜农侄子名义给范府投药之后便藏身于菜农的小院,当时红甲骑士就要破门而入,你拦下了,孤身一人进来,为什么?”

    “老伯何其无辜,他们要是进去强行抓你,把你刺激到了,你直接杀了他怎么办?”

    “他不过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菜农。”

    “菜农怎么了?”范闲老大不高兴了,“菜农也是一条命。别在我跟前说这种话啊,我不乐意听!”

    话音落下,滕梓荆看他半晌,点点头。

    “这,便是我信你的理由。”

    二人达成共识,范闲答应不日就会前往鉴查院调出那份丁字五三四号文书,这段时间滕梓荆则暂时作为他的护卫出行。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末了滕梓荆忽而提起。

    “嗯?”

    “那日我问过展翎,要如何说服你帮我假死,展翎说——”

    ——“你杀不了范闲,但是可以相信范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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