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回京途中真正醒来。
他下意识感知周身，左手臂被包扎过，丹田仍是干涸一片，隐隐作痛，但他感到瓶颈松动，之前苦寻不着的关隘朝他打开了。
多年苦修磨炼养成一种惯性，范闲不及探查眼下的情形，人就先坐起来，趁热打铁调息稳固。
真气运转霸道如游龙，碾着筋脉咆哮而过，毫不滞涩，如此几个周天运转后，有光线漏进来。
天亮了。
范闲缓缓收势，伤口开裂了，他捂着左臂找纱布，忽地心神一震，他定定地抬眼望去，马车另一侧还躺着一人，裹在大氅里。
天光破晓，帷幔起伏，熹微的晨光粒子带着微凉的触感。
忽闪，忽闪。
范闲小心屏住呼吸，下座蹲到她面前，伸出手，顿了一下，最后轻轻搭在她腕脉上。
平稳许多。
范闲靠着车座，感到一种洗髓伐骨般的酸软倦意袭来。
他什么也不再做了。
马蹄声阵阵，不时有低低的扬鞭和吆喝声，晨光渐渐染上灼人的热意。
“老王，今儿带队呢？”
那少年从窗里探出一张脸来，王启年抬头，顿时喜不自胜，“小范大人，你醒了！”
“是啊，我这怎么每次醒来都能见着你？跟120似的。”
“不知幺贰零是——”
“就是急救的意思。”
其余鉴查院同僚也跟范闲打招呼，称提司的，也有喊小师弟的，这就是三处的人。
范闲一一应过，虽脸色苍白但眉目舒张，甚至有几分难言的放肆快意，王启年绷紧的神经一松，不由地就埋怨起来，“小范大人啊！你这，这，三天两头的就来一回，也太吓人了！可别再来了，我这心脏受不——”
“老王。”
“？哎，下官在。”
范闲懒懒地眯着眼，在笑，“真好。”
“……”
几秒，王启年摇摇头，也笑了。
“老王，红拂一直没醒过？”
“小范大人放心，展大人已无虞，只是情况特殊，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这车就是送展大人回院里，需将养几日。”
“她到底怎么回事？”
“这……下官就不好说了。”
范闲倒也不意外，回身给展红拂掩了一下大氅，又过了一会，起身问：“到哪了？”
“快到鉴查院了。”
范闲撩起车帘，滕梓荆果不其然一直就坐在赶车位，就是脸色跟衣服差不多黑。
范闲出来，滕梓荆瞥他一眼，十分的冷若冰霜。
“兄弟，别耍酷了。”范闲道，“停一下车。”
滕梓荆将马喝住，先一步下了车，两手抱在胸前，“范闲，你最好别再找死。”
“不是…哎，你上哪去？”
“回家！我妻子还在家里等我。”
范闲就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王启年极有眼色地替了滕梓荆的位置，范闲坐到旁边，“到了鉴查院我再走。”
“诶。”王启年打着马，“大人，您这刚醒是要去哪？也急着回家？”
“的确该回家报个平安，不过我得先去一趟皇家别院。”
“皇家别院…见晨郡主？”
“对，有话没说完。”范闲拍拍王启年，“有个问题，京都里有几个九品箭手？”
王启年觑一眼四周，“小范大人是想说燕统领？”
“没错。他是谁的人？”
“虽说是皇家统领，但不难知道，燕统领身世坎坷，年幼时遭遇匪徒灭村，为长公主所救，带进京都。”
“长公主？”
“圣上的妹妹，也是晨郡主的母亲。”
“行。”范闲点点头，看不出情绪，“我记下了。”
范闲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家别院。
“范公子！”林婉儿见他这狼狈样吃了一惊，“你这是——”
“郡主。”范闲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做派十分澄澈清白，“昨日的话还没说完，恳请一叙。”
林婉儿何等玲珑心思，虽说相处以来范闲不曾有丝毫逾矩男女大防，但也看得出是个不怎么守规矩的。
她让侍女退下，看看他，“范闲，你是不是有答案了？”
二人在廊下交谈，恪守名节之礼，空间不闭，但那范闲今日犀利得厉害，让人听不见他二人交谈的内容，只观郡主似是问了什么，他答着，又鞠一礼。
远远候着的侍女中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婚约刚下时我担心极了。”林婉儿今日仍未除丧服，眼睑微肿，神态却已看不出端倪，“还与灵儿说，若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宁死也不嫁，我见过我父母亲的龃龉，这一生想寻得一良人。
“可我又想，儿时我在宫里，是恩宠，也是禁锢，长大了些有了这别院，却也因病很少能踏出这方别院。
“如此，又如何觅得良人呢？”
范闲宽慰她，“你以前是为病所困，如今这病慢慢地好转了，等我老师回京，再托他给你配副药。我老师比我厉害，绝对药到病除，到时候你大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
“我想过。”林婉儿的眼底染上几分怅然，喃喃，“可这世间，女子难为……若我见过外面的风景，又如何甘心？”
以范闲的耳力，自然不会错过她所说，心中即时有了几分思量，只是当下并没接话。
“范闲，这婚事是天家的意思，实是为掣肘我母亲与父亲，我母亲是一朝长公主，手掌内库，父亲是当朝宰相，拥趸无数。退婚是忤逆天家，我会助力，但我不能态度坚决，惹天家不喜。”
不愧是皇家耳濡目染长大的郡主。
“当然，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范闲暗松一口气，“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没有封地？”
林婉儿一愣，轻轻摇头，“我庆国建朝以来，还未出过郡主，此前并没有相关礼制。”
范闲不以为意，“总要有人开先河的。”
此番种种，便过去近半时辰光景，忽有青服女官而至，“殿下要见范公子。”
“母亲要见范闲？”林婉儿愣了下，“此刻进宫？那我也——”
“郡主不可。”女官恭敬有余，语气却不容置疑，“殿下挂念郡主身体，还请郡主好生将养。”
“可是——”
林婉儿正为难时，范闲却拂了拂衣袖，起身，“是该一见。”
“范闲？”
少年左手臂膀上包着一圈纱布，已渗出血红色，里衣似有斑点血迹，如此完全可以斥其殿前失仪，但他神态自若。
“没事，我想着也该是时候了。”
女官一愣，觉出其中违和之处。
他年纪不大，身量却不低，探头来，“女官愣着做什么？殿下不是急得很吗，带路啊。
“噢，差点忘了。”范闲作恍然大悟，掏出一锭银子，手上使了花招，直投进女官袖中，这一交手外人几乎看不出名堂。
女官脸色微变，他却是笑眯眯的，“宫里的规矩嘛，我懂，现在可以带路了？”
“…范公子跟奴婢来。”
“郡主，还有个问题。”
范闲走出几步又杀了个回马枪，嘴角噙着一抹笑，“你信神仙吗？”
“时常去神庙拜谒。”
“不是那些泥俑。”范闲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
“京都地灵人杰，郡主有苦，不若求一求好心的神仙。”
好心的神仙……
林婉儿想到二人第一次见面，失笑，几分失落几分释然。她与范闲没缘分，做不得夫妻，或许能做朋友也说不定，下次若他还来，她想告诉他。
她见过神仙，不过是很小的时候。
许是近日波折过多，少眠乏力，侍女催林婉儿回到卧房小憩，梦里也不得安宁，半梦半醒间她忽地起身。
“小姐！”吓了侍女一跳。
林婉儿自柜底翻出两张试稿来，一张笔法粗陋不忍看，便是范闲诗会当日所写《登高》一首，诗会主人是靖王世子，好心给她送来。
另一张则是端端正正，是用削尖的墨碳写成，笔法十分稚嫩。
“小樱，你来帮我看看，这两张诗稿行字，有何相似？”
“奴婢识字不多，斗胆一看，似乎都有缺少笔画。”
林婉儿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你说得对，我本以为这是初学孩童识字不全，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另一种约定的写法。”
那另一张诗稿上写着：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小姐，你要与范公子退婚？”
“没错。”
“可小姐你，不是有些喜欢那范闲吗？”
林婉儿自诗稿里抬起头，“是。得知他便是范闲时，我确心有欢喜，他也向我解释了那些传言，相处以来他虽有些不着调，但人不坏。如此，嫁与他也不算违背我的誓言。”
“那小姐为何要……？”
“小樱，我总也想着，难道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吗？嫁与一个还算可心的夫君，他最好没有太深厚的家世背景，不会惹了天家忌惮猜测——”
“小姐！”侍女吓了一跳，林婉儿只是轻轻柔柔地说着，她总是那么安静，不论任何苦楚都在沉默中消化，“而我毕竟是郡主，有一日意懒情疏，也不敢怠慢了我。”
林婉儿在一个人的时候，有着很多不与外人道的计较，她想，二哥把范闲害到那地步，范闲今日或许年轻心宽，又或许欢喜她，不会发作，若是日子长了呢，他会不会有怨？
京都里有很多传言，其中有一条十分盛行，林珙死得那么巧，难保范闲没有牵涉其中，林婉儿想问，但是问到了又如何，二哥毕竟死了，而他活着的时候没有顾忌她。
这世上爱重林婉儿的太少，她甚至不敢怨。
但是他死了。她却还要活的。
林婉儿不是第一天就长成这般娴静懂事的。
孩子总是渐渐长成周围环境喜爱的模样。人们现在都不提了，以为她不会记得，可是孩子总是会记得那种惶惑不安，那是他们生命的底色。
林婉儿还很小的时候，养在太后身边，虽身份尴尬，却也没谁敢怠慢她。
但母亲不喜欢她，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那个女人在无人时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喜爱。
可是林婉儿很喜欢这个美丽惊人的女人，这个女人，容貌盛世倾城，身上总有着曼妙的幽香，是她的母亲。她太小了，不懂得如何讨她欢心，也不懂得一个人不上心时，便连呼吸都是错的，她拿自己的病百般做拙劣的文章，只希望她能看一看自己。
林婉儿见过宫里妃嫔与皇子相处，虽有些疏冷礼节，但那些母亲总会夸赞儿子，她们事无巨细地关心儿子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学了什么。
李云睿不会。
直到九岁那年，一次急病差点要了她的命，李云睿来看过她，可是她不争气，没能醒着，只听彼时的侍女说长公主很是担忧。
她高兴坏了，恨不能立马好起来，可是身体沉沉的，怎么也抬不起，难受得她想哭。半夜醒来，浑身火烧一般，林婉儿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到此时她却没什么感觉了。
这个孩子，在临死的时候，什么也不渴望了。
下半夜，有人进了她的寝殿，她以为是侍女，已经习惯不吭声，那人却坐到她床边。
是女子，年纪也不太大，手上有茧。
一双手把林婉儿抱起来，那女子钳住她的两腮，给她嘴里塞进什么，林婉儿不哭不叫，只好奇地睁着一双眼，那女子在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像是奶娘宽慰她，林婉儿便咽了下去。
林婉儿想，她做完事情就要走了，那些侍女都是这样的。
但是那双手一直在她后背轻拍，有无声的水迹落到林婉儿脸上，凉凉的，她以为下雨了，好一会，才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是那女子在哭。
她伸出小手，去摸摸女子的脸。
为什么哭？她好像问了，又不记得了。
“你叫婉儿…对不对？你叫婉儿、你既然叫婉儿，婉儿这名字很了不起的，老天也该保佑你些…
“你要好好活着啊…
“拜托了，别死啊，你要好好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
林婉儿奋力伸手去抓，只抓到一张纸，她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张纸沉沉睡去，天光大亮，李云睿坐在她床边垂泪。
林婉儿睁眼，她在这世界上最喜爱的人，她的母亲，紧紧地将她搂着。
“婉儿…婉儿……”李云睿竟为她而落泪。
林婉儿偷偷将那张纸塞到枕下，惊喜地伸出手，搂住了她的母亲，搂住了她的爱。
此后没多久，李云睿就为她请封，插手她的教习、侍女、别院选址，为她寻名医……她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神仙庇佑，那是林婉儿最幸福的一年。
他下意识感知周身，左手臂被包扎过，丹田仍是干涸一片，隐隐作痛，但他感到瓶颈松动，之前苦寻不着的关隘朝他打开了。
多年苦修磨炼养成一种惯性，范闲不及探查眼下的情形，人就先坐起来，趁热打铁调息稳固。
真气运转霸道如游龙，碾着筋脉咆哮而过，毫不滞涩，如此几个周天运转后，有光线漏进来。
天亮了。
范闲缓缓收势，伤口开裂了，他捂着左臂找纱布，忽地心神一震，他定定地抬眼望去，马车另一侧还躺着一人，裹在大氅里。
天光破晓，帷幔起伏，熹微的晨光粒子带着微凉的触感。
忽闪，忽闪。
范闲小心屏住呼吸，下座蹲到她面前，伸出手，顿了一下，最后轻轻搭在她腕脉上。
平稳许多。
范闲靠着车座，感到一种洗髓伐骨般的酸软倦意袭来。
他什么也不再做了。
马蹄声阵阵，不时有低低的扬鞭和吆喝声，晨光渐渐染上灼人的热意。
“老王，今儿带队呢？”
那少年从窗里探出一张脸来，王启年抬头，顿时喜不自胜，“小范大人，你醒了！”
“是啊，我这怎么每次醒来都能见着你？跟120似的。”
“不知幺贰零是——”
“就是急救的意思。”
其余鉴查院同僚也跟范闲打招呼，称提司的，也有喊小师弟的，这就是三处的人。
范闲一一应过，虽脸色苍白但眉目舒张，甚至有几分难言的放肆快意，王启年绷紧的神经一松，不由地就埋怨起来，“小范大人啊！你这，这，三天两头的就来一回，也太吓人了！可别再来了，我这心脏受不——”
“老王。”
“？哎，下官在。”
范闲懒懒地眯着眼，在笑，“真好。”
“……”
几秒，王启年摇摇头，也笑了。
“老王，红拂一直没醒过？”
“小范大人放心，展大人已无虞，只是情况特殊，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这车就是送展大人回院里，需将养几日。”
“她到底怎么回事？”
“这……下官就不好说了。”
范闲倒也不意外，回身给展红拂掩了一下大氅，又过了一会，起身问：“到哪了？”
“快到鉴查院了。”
范闲撩起车帘，滕梓荆果不其然一直就坐在赶车位，就是脸色跟衣服差不多黑。
范闲出来，滕梓荆瞥他一眼，十分的冷若冰霜。
“兄弟，别耍酷了。”范闲道，“停一下车。”
滕梓荆将马喝住，先一步下了车，两手抱在胸前，“范闲，你最好别再找死。”
“不是…哎，你上哪去？”
“回家！我妻子还在家里等我。”
范闲就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王启年极有眼色地替了滕梓荆的位置，范闲坐到旁边，“到了鉴查院我再走。”
“诶。”王启年打着马，“大人，您这刚醒是要去哪？也急着回家？”
“的确该回家报个平安，不过我得先去一趟皇家别院。”
“皇家别院…见晨郡主？”
“对，有话没说完。”范闲拍拍王启年，“有个问题，京都里有几个九品箭手？”
王启年觑一眼四周，“小范大人是想说燕统领？”
“没错。他是谁的人？”
“虽说是皇家统领，但不难知道，燕统领身世坎坷，年幼时遭遇匪徒灭村，为长公主所救，带进京都。”
“长公主？”
“圣上的妹妹，也是晨郡主的母亲。”
“行。”范闲点点头，看不出情绪，“我记下了。”
范闲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家别院。
“范公子！”林婉儿见他这狼狈样吃了一惊，“你这是——”
“郡主。”范闲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做派十分澄澈清白，“昨日的话还没说完，恳请一叙。”
林婉儿何等玲珑心思，虽说相处以来范闲不曾有丝毫逾矩男女大防，但也看得出是个不怎么守规矩的。
她让侍女退下，看看他，“范闲，你是不是有答案了？”
二人在廊下交谈，恪守名节之礼，空间不闭，但那范闲今日犀利得厉害，让人听不见他二人交谈的内容，只观郡主似是问了什么，他答着，又鞠一礼。
远远候着的侍女中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婚约刚下时我担心极了。”林婉儿今日仍未除丧服，眼睑微肿，神态却已看不出端倪，“还与灵儿说，若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宁死也不嫁，我见过我父母亲的龃龉，这一生想寻得一良人。
“可我又想，儿时我在宫里，是恩宠，也是禁锢，长大了些有了这别院，却也因病很少能踏出这方别院。
“如此，又如何觅得良人呢？”
范闲宽慰她，“你以前是为病所困，如今这病慢慢地好转了，等我老师回京，再托他给你配副药。我老师比我厉害，绝对药到病除，到时候你大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
“我想过。”林婉儿的眼底染上几分怅然，喃喃，“可这世间，女子难为……若我见过外面的风景，又如何甘心？”
以范闲的耳力，自然不会错过她所说，心中即时有了几分思量，只是当下并没接话。
“范闲，这婚事是天家的意思，实是为掣肘我母亲与父亲，我母亲是一朝长公主，手掌内库，父亲是当朝宰相，拥趸无数。退婚是忤逆天家，我会助力，但我不能态度坚决，惹天家不喜。”
不愧是皇家耳濡目染长大的郡主。
“当然，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范闲暗松一口气，“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没有封地？”
林婉儿一愣，轻轻摇头，“我庆国建朝以来，还未出过郡主，此前并没有相关礼制。”
范闲不以为意，“总要有人开先河的。”
此番种种，便过去近半时辰光景，忽有青服女官而至，“殿下要见范公子。”
“母亲要见范闲？”林婉儿愣了下，“此刻进宫？那我也——”
“郡主不可。”女官恭敬有余，语气却不容置疑，“殿下挂念郡主身体，还请郡主好生将养。”
“可是——”
林婉儿正为难时，范闲却拂了拂衣袖，起身，“是该一见。”
“范闲？”
少年左手臂膀上包着一圈纱布，已渗出血红色，里衣似有斑点血迹，如此完全可以斥其殿前失仪，但他神态自若。
“没事，我想着也该是时候了。”
女官一愣，觉出其中违和之处。
他年纪不大，身量却不低，探头来，“女官愣着做什么？殿下不是急得很吗，带路啊。
“噢，差点忘了。”范闲作恍然大悟，掏出一锭银子，手上使了花招，直投进女官袖中，这一交手外人几乎看不出名堂。
女官脸色微变，他却是笑眯眯的，“宫里的规矩嘛，我懂，现在可以带路了？”
“…范公子跟奴婢来。”
“郡主，还有个问题。”
范闲走出几步又杀了个回马枪，嘴角噙着一抹笑，“你信神仙吗？”
“时常去神庙拜谒。”
“不是那些泥俑。”范闲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
“京都地灵人杰，郡主有苦，不若求一求好心的神仙。”
好心的神仙……
林婉儿想到二人第一次见面，失笑，几分失落几分释然。她与范闲没缘分，做不得夫妻，或许能做朋友也说不定，下次若他还来，她想告诉他。
她见过神仙，不过是很小的时候。
许是近日波折过多，少眠乏力，侍女催林婉儿回到卧房小憩，梦里也不得安宁，半梦半醒间她忽地起身。
“小姐！”吓了侍女一跳。
林婉儿自柜底翻出两张试稿来，一张笔法粗陋不忍看，便是范闲诗会当日所写《登高》一首，诗会主人是靖王世子，好心给她送来。
另一张则是端端正正，是用削尖的墨碳写成，笔法十分稚嫩。
“小樱，你来帮我看看，这两张诗稿行字，有何相似？”
“奴婢识字不多，斗胆一看，似乎都有缺少笔画。”
林婉儿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你说得对，我本以为这是初学孩童识字不全，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另一种约定的写法。”
那另一张诗稿上写着：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小姐，你要与范公子退婚？”
“没错。”
“可小姐你，不是有些喜欢那范闲吗？”
林婉儿自诗稿里抬起头，“是。得知他便是范闲时，我确心有欢喜，他也向我解释了那些传言，相处以来他虽有些不着调，但人不坏。如此，嫁与他也不算违背我的誓言。”
“那小姐为何要……？”
“小樱，我总也想着，难道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吗？嫁与一个还算可心的夫君，他最好没有太深厚的家世背景，不会惹了天家忌惮猜测——”
“小姐！”侍女吓了一跳，林婉儿只是轻轻柔柔地说着，她总是那么安静，不论任何苦楚都在沉默中消化，“而我毕竟是郡主，有一日意懒情疏，也不敢怠慢了我。”
林婉儿在一个人的时候，有着很多不与外人道的计较，她想，二哥把范闲害到那地步，范闲今日或许年轻心宽，又或许欢喜她，不会发作，若是日子长了呢，他会不会有怨？
京都里有很多传言，其中有一条十分盛行，林珙死得那么巧，难保范闲没有牵涉其中，林婉儿想问，但是问到了又如何，二哥毕竟死了，而他活着的时候没有顾忌她。
这世上爱重林婉儿的太少，她甚至不敢怨。
但是他死了。她却还要活的。
林婉儿不是第一天就长成这般娴静懂事的。
孩子总是渐渐长成周围环境喜爱的模样。人们现在都不提了，以为她不会记得，可是孩子总是会记得那种惶惑不安，那是他们生命的底色。
林婉儿还很小的时候，养在太后身边，虽身份尴尬，却也没谁敢怠慢她。
但母亲不喜欢她，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那个女人在无人时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喜爱。
可是林婉儿很喜欢这个美丽惊人的女人，这个女人，容貌盛世倾城，身上总有着曼妙的幽香，是她的母亲。她太小了，不懂得如何讨她欢心，也不懂得一个人不上心时，便连呼吸都是错的，她拿自己的病百般做拙劣的文章，只希望她能看一看自己。
林婉儿见过宫里妃嫔与皇子相处，虽有些疏冷礼节，但那些母亲总会夸赞儿子，她们事无巨细地关心儿子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学了什么。
李云睿不会。
直到九岁那年，一次急病差点要了她的命，李云睿来看过她，可是她不争气，没能醒着，只听彼时的侍女说长公主很是担忧。
她高兴坏了，恨不能立马好起来，可是身体沉沉的，怎么也抬不起，难受得她想哭。半夜醒来，浑身火烧一般，林婉儿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到此时她却没什么感觉了。
这个孩子，在临死的时候，什么也不渴望了。
下半夜，有人进了她的寝殿，她以为是侍女，已经习惯不吭声，那人却坐到她床边。
是女子，年纪也不太大，手上有茧。
一双手把林婉儿抱起来，那女子钳住她的两腮，给她嘴里塞进什么，林婉儿不哭不叫，只好奇地睁着一双眼，那女子在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像是奶娘宽慰她，林婉儿便咽了下去。
林婉儿想，她做完事情就要走了，那些侍女都是这样的。
但是那双手一直在她后背轻拍，有无声的水迹落到林婉儿脸上，凉凉的，她以为下雨了，好一会，才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是那女子在哭。
她伸出小手，去摸摸女子的脸。
为什么哭？她好像问了，又不记得了。
“你叫婉儿…对不对？你叫婉儿、你既然叫婉儿，婉儿这名字很了不起的，老天也该保佑你些…
“你要好好活着啊…
“拜托了，别死啊，你要好好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
林婉儿奋力伸手去抓，只抓到一张纸，她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张纸沉沉睡去，天光大亮，李云睿坐在她床边垂泪。
林婉儿睁眼，她在这世界上最喜爱的人，她的母亲，紧紧地将她搂着。
“婉儿…婉儿……”李云睿竟为她而落泪。
林婉儿偷偷将那张纸塞到枕下，惊喜地伸出手，搂住了她的母亲，搂住了她的爱。
此后没多久，李云睿就为她请封，插手她的教习、侍女、别院选址，为她寻名医……她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神仙庇佑，那是林婉儿最幸福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