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冷泉淙淙,靠近泉地温度更低,槐树已经开始落叶,羽叶漂浮在水面,漾起圈圈波纹。

    数根银针之下,青黑筋脉股股消退,范闲吐出一口气,又缓缓将银针悉数抽出。

    “好了。”

    “……”

    无言片刻,范闲无法坐视不理,朝展红拂伸出手,“你失血过多,再泡会失温,来,我拉你出来。”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范闲环住她的肩膀,运气将人一提带上岸,小心放在石边靠着。

    展红拂经历一轮冰火两重天,乱窜的真气渐渐平静下来,内府空虚,眼神仍清明。

    …方才她竟不是胡言乱语。

    范闲一看见她的眼睛,有如以头撞钟,回鸣不绝,他近乎狼狈地移开视线。

    “这样,你告诉我,你背后的人是谁。”

    范闲吸一口气,看向她,遂重新仔仔细细不容有失地审视她,“太子,还是二皇子?是不是拿着你什么把柄?”

    展红拂幽幽回视,不语。

    对峙半晌,范闲后背一懈,少年心高气傲的脊背弯下,盘腿在她面前对坐,十八年来头一回感到泄气。

    范闲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有个毛病,他们总是觉得自己知道能怎么做,然而现在,范闲看着对面的姑娘,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京都人说复杂复杂,但说好懂也好懂,他们结交他敌对他无非都是为婚事和其下的内库财权。

    展红拂则不然,她像一个谜。

    她此时的眼神告诉他,她无所谓他能猜到谁,这种无所谓一方面可能会是他列的选项不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猜中也没有意义。

    展红拂眼皮一低,又闭上了。

    人一旦静下来,一些情绪就慢慢袭来,范闲心烦意乱地在身上找,摸到一个火折子,但已经湿透了,不过现在也没法生火。

    他想了想,伸手握住展红拂的手腕,隔着衣服,真气缓缓流出。

    “省点力气。”下一秒,展红拂睁眼,看向林子深处,“快要找来了。”

    “没事。”范闲没收手,漫不经心道,“你要是缓过劲了,林子西边有匹马,我家马温驯,你就骑着它回城,方便的话帮我到鉴查院摇几个人来。”

    展红拂乜他一眼,范闲耸耸肩,“实不相瞒,上回在牛栏街跟程巨树一通打也不是白挨,我顿悟了,已经隐约摸到了八品的边,说不定这再打一顿呢,我就升阶了。”

    “九品一箭可断铁穿石。”展红拂给他泼冷水,“若正面迎上,你在他手下敌不过两刻钟。”

    范闲被这么说,却也没什么羞愧恼怒抑或畏难的情绪,他一只手给她输真气热身,另一只搁在膝上,支着下巴,“哎,你说,这世上有神仙吗?”

    “什么?”

    “我本来是不信的。”他又开始不按套路出牌,两眼火柴擦亮般熠熠有神,“但我以前一直躺床上动也不能动,特无聊!现在好了,你看我,绝对想不到我重活了一回,我哪儿都能去了。

    “你还别不信,那红楼啊登高啊都是我那时候躺床上不能动打发时间背的,不是我写的,你看我哪像是能写出那么牛逼的东西的?因为那都来自另外一个群星荟萃的世界,神奇吧?我也觉得神奇,所以我现在决定开始相信神仙。”

    展红拂看着他,眼神莫名。

    “总而言之,我已经祈求神仙庇佑了。”范闲也不去想她听不听得懂了,轻笑一声,端得是天生桀骜,恣意难驯,“我要亲自跟这些人斗上一斗,天意自会助我。”

    一席话叨叨完,展红拂的脸色终于好了些,范闲就收了真气,想了想,觉得再没什么话要说了,再多呢就招人烦了。

    他看一眼展红拂,心说拜拜啦,末了起身,却被拉住了手。

    范闲回头。

    小神仙远山般的眉目低垂,声音隔世而来。

    “我应验你。”她说。

    范闲半张着嘴,忽然就哑了。

    “展翎。”

    一炷香后,身材魁梧的男人踏着一地槐叶,箭矢直指展红拂,“那小子呢?”

    展红拂泡在泉水里,身前的水上浮着一块木板,板上置一酒壶,她手握一只小酒杯轻轻晃动,酒气四溢,如入酒林。

    “燕统领。你此刻不在宫里恪尽职守,是打算以后都不回去了?”

    “少废话!”

    “他就在水里,不过藏得深,你得近一点才看得清。”

    燕小乙的箭并未移动,“你既然帮他,你们是一伙的,把你杀了,他总会出来。”

    “那你犹豫什么。不好意思?”

    “展翎,你此刻不过八品内息,虚张声势罢了!”

    “是吗?”展红拂语气十分耐人寻味,“你这么以为。”

    燕小乙在宫里担着统领的职位,主要靠武功水平高才上位,脑直手快,不过好歹多年浸淫,没到全然不知变通的地步,他略微移弓,直指展红拂身后。

    三,二——

    水波涌起,打翻木板,白衣少年破水而出竟直冲他而来。

    ”不自量力。”燕小乙嗤道。

    “咻!”

    范闲全速拉近距离,燕小乙不可能让他近身,连抽三箭齐发,范闲险躲两箭,第三箭几乎擦过他的臂膀。

    双方俱是一惊!

    范闲是这才深刻体会九品的威力,不过将将擦过,他左臂就霎时失去感知,不等他恐慌,接着就是如入骨髓的疼痛。

    燕小乙则惊讶于这小子竟能三箭不死,上一个能躲他三箭的是……

    ——展翎!!

    燕小乙前脚刚移走,下一瞬这方位便炸开,展红拂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身形半掩在树丛间。

    二人曾不止一次交手,燕小乙深知她的难缠,又疑心起她今日表现出的虚弱是假象。

    “展翎,你多次背叛!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燕小乙怒道,但他急于完成长公主此次的命令,且要在天亮以前回到宫内,不欲被她分心,放出一箭后仍直奔范闲倒下的地方而去。

    展红拂紧追。

    “嘭!”

    又是一声爆炸。

    与此同时燕小乙箭指范闲,湿泥炸开,但那只是件衣服,人不见了!多年习武生死经验让他下意识回身一避,果不其然嘭的一声,但这也不过是声东击西,侧后方有人正等着欺身而上袭来一掌。

    积怨已久,真气爆发,罡风磅礴聚拢又浩瀚推开——

    槐树震荡,落叶簌簌,少年语气狠戾。

    “回去告诉你主子,爷我就在这等着,看你们杀不杀得!”

    竟如此狂妄,燕小乙猝然发觉自己鼻息粗重,夜视竟有些模糊,心中凛然,展翎的酒有问题,虽不知为何九品仍能中招,此刻他虽能强忍剧痛,心中已是暴怒不已。

    “去死!”

    能拉开巨弓的手力大无穷,直接拖住范闲,范闲跟程巨树打过,防着这招,且燕小乙不比程巨树皮糙肉厚,范闲不管不顾猛攻他胸腹。

    两人沉默又原始地缠斗几息,随后范闲被打翻了出去,真气几近抽空,丹田干涸剧痛。

    战况惨烈,燕小乙两眼猩红,耳鸣不清,他悚然抬头,果不其然展红拂不知何时立在了枝桠纷繁的树间,冷冷俯视着他。

    难怪他们并不逃走。燕小乙想。

    八品并不罕见,若有高手喂招,家族精心培养,天赋足够九品亦可。京都龙凤遍地,展翎之所以被称为八品奇才,除开年龄,更因为其剑箭鞭俱称能,她不紧不慢,素手提箭挽弓。

    这是羞辱!

    “展翎!范闲!我定会杀了你们!”燕小乙恶狠狠瞪她一眼,原地遁走。

    “咻——”

    直至燕小乙逃出感知范围,又过几秒,展红拂才倏地松手,重弓哐啷坠地,她自身身形滞缓地落到地上。

    “范闲…?”

    一个趔趄,被人伸手揽了一下,高马尾的少年探脸来,“找我呢?”

    他为做局将最外头的白衣脱了,只剩缃色长褂,面如金纸,状作轻松,“积威已久啊小神仙,没出手就把那燕小乙吓得落荒而逃了,难怪不叫小甲,我看他干脆改名叫小丙——”

    展红拂冷静瞧他一会,伸出手指在他胸口轻轻一点,他整个僵住,表情微变,猛地偏头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污血。

    “咳、咳咳——”

    毕竟是旧伤未愈就又遭此大战,且输出全靠他一人,如此实在负荷超量了。而展红拂更是气血两亏内府虚无,身子一软,悄无声息地就栽了下去。

    “!”

    范闲眼疾手快回身转圜了一下,只是他自己也不过是强撑,两人一同跌跌撞撞坐在地上,靠着树干,好不狼狈。

    泉边有一处草皮翻开,方才的酒和酒杯都是从那挖出来的,展红拂示意他。

    “鸣镝。”

    “好,我知道。”范闲的丹田豁开了一般疼得他整个后背都是虚汗,左臂则完全失去感知,断信号了似的联系不上。

    坏了,这下成杨过了。他满脑子跑火车,杨过断臂后跟小龙女重阳宫重逢,说什么了来着?

    “你放心,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展红拂含糊嗯一声,又道:“范闲。”

    范闲不知她会说什么,心一下悬起。

    “范闲…你……”

    范闲既希望一刀来个痛快,临了又惴惴难言,小心凑近了去,听见她呓语一般,“你不该来…”

    范闲一怔,“怎么还在说这个?”

    “……”

    他敏锐地嗅到一丝违和,却不得其要。伸手把展红拂的脉,如果说之前是乱得他心惊,眼下就是平得他眉毛打架。范闲暗自记下,不动声色将她手轻轻搁回。

    “睡吧红拂,我跟你保证,醒来咱就回家了。”

    一刻钟之后,一支穿云箭响彻这一方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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