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沉,人悄悄。

    青州王府里,顾承香一身血污躺在为她量身打造的禁室内,迷蒙中似听见周遭人的哽咽叹息。

    “扬灵你快救救郡主!”

    “救不了,我又不是大罗神仙!”

    “姑娘!姑娘,你醒醒啊,小山带你走好不好,我们以后再也不做郡主了,小山带你回中州……”

    “回中州作甚,就算是十年前的中州,在那里她是间客,留在这里她是棋子,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那我也要带她走!当初是你们青州诓了姑娘回来,青州王爷既然不要他这个女儿,可我小山要这个主子!”

    “王爷…王爷昨日夜里就已经没了……”

    “顾承香干得漂亮,就该死个干净。”

    “那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姑娘还会这样……”

    ……

    约莫是护卫和医师的低语,里头还夹着她从中州带回的侍女在哭泣。

    是谁在念中州……

    或是回光返照,她突然忆起年少时读的词,好像又见那年中州,玉殿春浓花烂漫,有一神仙在廊下偏头笑。

    泪落下,自母妃走后再也没有哭过的青州郡主第一次任由眼里的脆弱凝成实质。

    她竭力昂头看着高高的小窗,朦胧雪色透过窗棂洒在她的眼前,可下雪的夜里哪来的光…

    不对,窗外的雪应该是桃花罢。

    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犹记初见时亦是大雪。

    “殿下……”十年未曾唤出的两个字终究脱口而出。

    可是回忆太少,即使在黑暗来临前的幻梦里她依旧只能遥望那人撑伞在雪中离去的背影……

    可是情思太多太重,即使这将是她最后能说出的眷恋,却注定要陪着她直堕深渊。

    “娘,女儿有一个从中州带回来的心事。”

    “…那就藏好了,别让任何人知道。”

    这些年,她做到了,也真的藏好了。

    她悄悄笑着,得意地笑着,为了那个秘密,也为了终于可以下去追那个早就离去的人。

    泪珠滑落,她闭上了眼。

    有人在哭泣,为青州郡主、为当年那个被送去中州的棋子、或者只是为血池里多年守望的病人……

    但没人认识那个抱着书卷在明华殿外看着眼前人发呆的顾承香,没人知道那个满眼死寂的棋子会在宫廷宴席之上偷偷望着一个远远坐着的尊贵男子。

    终究没有青州的人能猜到有一个被顾承香深深藏在心里十年的秘密,更再难猜到那是五年前就已经死在中州的人。

    没人能用那人来逼她,也没人能因为她去伤害那个人。

    殿下……

    月沉沉,人悄悄。离恨多,相见少。

    原来这短短一生,其实真真只需要那一年就够了。

    ————

    又是一个冬,风雪裹挟着血腥味袭向黎朝皇都,锦兰城中铁骑踏雪而来,马蹄重重落下卷起尘沙飞雪。

    逃命的宫人们向着皇宫外跑,穿过一路道道宫墙巷道,唯有一女子提剑在雪地里向着皇宫一角掠去。

    剑锋划破叛军的喉咙,高大的战马昂头嘶鸣,睁着畏惧的双眸踏过染血青砖,不敢回头去看刚才那人一眼。

    被救下的宫人惶惶望向女子,忍不住叹道:“是来救我们的仙人吗?”

    不,是自未来地狱里爬回来的杀手。

    顾承香侧目瞥过宫人眼里的希冀,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向着另一处跑去,斗篷衣摆拖起一地血水。

    没有时间在宫里做救世主,她要找一个人,一个已经十年未曾见过面的故人。

    早已没有当值宫人,缺了掌灯的夜里只剩淡淡的月华悄然穿透夜的幽邃云层,轻轻洒落在银装素裹的皇城之巅。

    没有提灯,也无需问路,她轻车熟路徇着记忆步入曾入宫为质时所住的明华殿,在天边时明时灭的战火中找到了靠坐在墙边的人。

    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分明剑眉星目藏着狠厉,却总是带着笑行济世之道,饶是在昏暗的夜里她依旧能看见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如谪仙般的脸庞。

    这合该是从画中飞下来的仙。

    顾承香还握着剑旋身果断杀人的身体霎时间僵住了,周围的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

    上一世,她得知中州生乱再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于是只看见一副残躯躺在那里,有鼠蚁趴在那上面,不管她怎么拍打都不离开。

    这一次,她看着眼前人尚且完好的身体,却一时分不清这是不是虚幻。

    是太想念生出的幻象,还是……

    不知过去多久,也数不清她在呆滞的情绪中麻木地收拾了多少闯进殿里要来刺杀殿下的杀手,只见尸体已经躺满了一地,血腥气肆虐在小小的宫殿里,死气疯狂渗透进此时空气中可怖的安静中。

    她此时所想所念只有眼前的故人,这个在久远记忆中一直矜贵温和的太子殿下穿着破烂的衣服躺在没有地龙的宫殿里,双手青紫面色苍白。

    顾承香张了张嘴,可所想所念却又堵在心里,一字一字压在胸口让她直不起身。

    她只能哀求着,哀求佛祖菩萨,求求这一定不要是梦……

    定定看了许久,她缓慢挪着难得怯懦的步子,走到人的面前,直到确认眼前人的胸膛还在起伏,压在她心里的石头这才怦然坠地。

    顾承香死死盯着眼前人,眼尾越来越红。

    她颤抖着手收起染血的剑,跪在地上取下斗篷盖在那人的身上,深吸一口气低声唤道:“殿下。”

    终于得以再次唤出这两个字,年少时在廊下时的初见,在宴席末尾偷偷窥着太子的侧脸,离开中州时回头看见的明媚少年郎……

    这些回忆都被她藏在了心里,藏在她从不敢示人的甜梦中。

    她难得放纵自己,望着眼前这难相见却易相别的人,贪心地再次唤道:“殿下……”

    陆南亭沉默着,似是睡过去了一般,她先是将自己手上的污渍擦去,再轻轻抚着陆南亭的额头,抹掉陆南亭脸上的血渍,而后把斗篷替人系好。

    无声的温柔在她的行动之间,渐渐唤醒了早已心如槁木的陆南亭。

    在黑暗中她终见故人睁眼,缓缓开口对她说道:“郡主……”

    五年,终是再得陆南亭的一眼。

    相见稀苦忆久,顾承香终是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哭笑着点头应道:“殿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上一世放她自由的恩人,上一世她藏在心里十年的殿下,这一世她将全心所向的心上人。

    终于,这一次她没有晚。

    “我带你走。”

    没有时间去管那些破碎的眼泪,她固执着把斗篷后的帽子戴在了陆南亭的头上,而后轻轻扶着人站起身来。

    方才还杀伐无情的活阎王此刻却只怕一个用力捏碎了眼前脆弱的人儿,生生把自己急出一头薄汗。

    陆南亭艰难抬头看去时就见顾承香拧着眉头要把自己背在身后的动作,他叹了口气,抬手按在了顾承香的手臂上。

    “郡主,你不该来寻我的。”

    作为青州郡主的她,不该在此时入宫寻已经被废五年的太子,他和她本该各有活法。

    顾承香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并不把自己当作是青州郡主,她摇了摇头,轻声劝道:“要先活下去才会有未来。”

    陆南亭笑了,话里带着几分嘲弄:“我要未来做什么?”

    国破山河在,他早对皇位没了执念,这些年在宫里、朝廷里的斡旋谋划几乎用掉了他的一条命,如今既然已经换来太后一党的覆灭,大仇已报的他已经不再需要未来。

    顾承香和陆南亭其实是一类人,如今因为仇恨和恩情活在世上,谁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顾承香心知这一点,她向来知道她的殿下心里在想什么,哪怕是上一世,她也能知道那死前抱着枕头长眠的殿下心里想着的一定不是仇恨,而是那些美好的回忆。

    或许是父皇母后,或许就只是那些岁月…

    总归,没有她。

    她苦笑着拿出自己的筹码,强忍着对陆南亭的疼惜,说:“您的仇还未结束,不论是太后还是崖州……”

    她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在心里喃喃道:还有青州,还有她。

    他们都是殿下的仇人,而她相信陆南亭一定不会放任仇敌继续逍遥在世。

    “跟我走,我会告诉您全部的真相。”

    她狠心刺破陆南亭的防备,一字一顿用着陆南亭的把柄逼迫他站直身子,重新燃起活下去的期望。

    此刻看着陆南亭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着站在地上,眼里无尽的黑暗和仇恨升起,她有多少心疼就有多么自责。

    她捏紧了剑,把虚弱的太子挡在自己的身后,掀起眼眸瞥向走在深宫院墙各处的叛军和宫人。

    “殿下,站在我的身后,拉住我。”

    话音刚落,她感知到自己的手腕一紧,终于扬起今夜的第一次笑容。

    血花四溅,落在雪地里像极了那年明华殿里的簇簇红梅。

    这一回,终于轮到她来做殿下手里的刀。

    ——

    重逢亦是初遇的冬。

    那是五年前,他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可彼时她是青州王送来锦兰城的影子暗探,他却是未来的皇。

    她是青州王对外唯一的子嗣,是青州尊贵无比的郡主,但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还是同胞哥哥的影子,是送来中州的棋子。

    一路北上,她在八岁那年被正式启用为间客,在中州皇宫里做了这偌大皇城中的一只囚鸟,浑浑噩噩地等待着终将如期而至的死期。

    直到那个下雨天,她遇见了宫里最温暖的骄阳,而如今,太阳正握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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