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依旧在明华殿内枯坐。

    冬日鲜有大雨,如珍珠般的雨点砸进她还没来得及关好的窗里,连带着她晒在日头下的书也被雨水浸湿,慢慢地,墨水被晕开,就像是文字在哭泣。

    她急忙跑去,却只抱回一团废纸,慌张之时才却发觉有人正站在殿外廊下避雨。

    男子身着是太子服制。

    她猛地跪倒在地,轻呼:“拜见太子殿下。”

    十四岁的少年一边拧着衣袖处的雨水,一边扭头看向穿着并非是宫女模样的人,轻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本宫从来没见过你?”

    这同样是顾承香第一次见到太子,她捏紧了手指,紧紧抠住了地面青砖之间的缝隙,诚惶答道:“臣女是青州王之女,顾承香。”

    天下除中州另有四州分权,青州便是其中之一。

    陆南亭听过这个名字却从来没见过真人,不免好奇道:“顾承香?把头抬起来看看。”

    顾承香缓缓抬头,不敢抬眼正视太子真颜,视线落在他脚边被大雨打下的残梅之上。

    却不想,陆南亭语出惊人,“青州女子都如郡主一般貌美吗?”

    顾承香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太子这话是在太过……有失礼法。

    陆南亭倒是被她呆呆的神色逗笑了,也就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摆手道:“算了别跪了,这外间的雨还大着,你难道不愿意请本宫进去避避雨吗?”

    整个皇城都是太子一家的,哪里还有去不得的。

    顾承香颔首,恭敬地把太子殿下迎进了明华殿。

    陆南亭提着自己被淋湿的长发坐在了殿内的椅子上,而后给自己添了盏茶后说:“郡主方才急忙出门,是有要事?外间雨甚大,也没见你撑伞。”

    顾承香恭顺垂首答道:“书被雨打湿了,臣女是想把它们抱进来。”

    是么?陆南亭挑了挑眉,叹息道:“那这可是本宫耽误了你,如今雨下了好一会儿,怕是救不回来了。”

    顾承香有些发愣,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什么办法。

    陆南亭见顾承香又开始发呆,不忍地撑着额头提醒道:“郡主衣衫湿了。”

    顾承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仪容失态,连忙告罪,逃似的跑进里间,躲在了屏风后给自己披上了件斗篷,而后才又走了出来,却见太子走到窗边正在帮她关窗。

    他毫不避讳地甩了甩手上的雨水,转过头对她说:“雨如此大,下人们怎么不知道来帮你。刚才的茶也是,且不说是陈茶,就说水都是冷的。”

    他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像是什么都不缺但其实每一样都是次品的宫殿,终于反应了过来。

    顾承香呆呆站着,却突然见自己的脚尖前出现了一双鞋子。

    她瞳孔一缩,惊恐地抬头看去,就见咫尺之间的太子殿下正笑着问她:“有人在欺负你?”

    第一次,她与一个男子靠得这般近。她急急喘息着,看着他的眉眼。

    而如今五年过去了,没人会再欺负拿着剑的她,更不会有人给她奉上已经凉了的陈茶。

    _______

    剑光猎猎,划过无数人的喉咙,一个接着一个在她的面前倒下,血在眼前喷薄而出,却半点也没染上陆南亭的衣摆。

    他被藏在斗篷下的双眼落在顾承香的肩头,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响起,自始自终他都被顾承香牢牢护在身后,在躺满尸体的宫城里飞快向着宫外跑去。

    衣诀翻飞如花绽放在地狱般的宫廷,夜色晦暗中他堪堪在奔跑时看见高高束起长发的顾承香的侧脸。

    感觉到陆南亭的视线,顾承香头也不回地说:“殿下,别怕。”

    话刚一出口,她又想到什么,开口道:“如果您这个时候反悔想回去,我会直接打晕你把你扛出去。”

    陆南亭一时哽住,半晌没反应过来顾承香刚才说了什么惊人之语。

    顾承香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自炼狱出逃一路奔向中州,为的就是被困在宫城里的陆南亭,她的心太小,装不了什么多余的情感,唯有此时对陆南亭的守护。

    故而她对身后怀疑的视线浑不在意,更无所谓那些死去之人眼里的惊恐和憎恨。

    她只在乎身后人的安全,无论如何必须要带着人好好走出皇宫。

    顾承香紧紧拉着陆南亭的手腕,躲过杀意凌然的箭矢,把人用力拽来蹲在自己的身侧,拉起斗篷遮蔽陆南亭的身影。

    趁着弯腰把人挡住的功夫,她随手捡来地上的弓箭,面不改色地拉弓搭箭,破空声霎时响起,躲在暗中的人竟然就这样砰然倒地。

    陆南亭呆愣地看着顾承香果决的动作,未曾想五年没见,当年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竟然变作这模样。

    甚至在杀人的空隙中,顾承香还能腾出功夫对陆南亭嘱咐说:“殿下,别去看那些人的脸。”

    她向来知道死人是什么模样,更知道那些灰败的眼里会是怎样可怖的绝望,只怕本就已经处在崩溃边缘的陆南亭看见那些会更加难受。

    五年了,那个只能躲在后宫里的棋子早就不是曾经的模样。

    谁又猜得到,作为青州王最满意的杀手,一朝出逃竟敢亲自来中州抢人。

    而这最初的最初,竟然只是因为一朵花。

    她要把花还给那个人。

    ——————

    在质宫度过的那段岁月,深深烙进了顾承香的心里。

    她自八岁就被送到中州,一个人,除了几个箱子,她什么都没带进那座陌生的宫殿。

    对外界的了解她统统都从书本里得到,用她浅薄的阅历和窄小的眼界,坐在四四方方的宫院里,想象着她就是时而呀呀飞去的乌鸦,想象着自己飞过重重宫墙,听见城里的人声鼎沸、看见山间的袅袅炊烟。

    她想象不出来什么是烟波浩渺,不知道什么叫青山绿水,只能借着下人房里传出来的嬉闹声去想象万千百姓在锦兰城里发出的那些热闹声。

    见到的人太少,可却又只能看见人。

    唯一能看见的外界,唯剩笔墨天下。

    那时的太子就站在明华殿里,看着她忙前忙后把那些被雨水打湿的书籍挪回屋檐之下。

    “郡主喜欢读书?”

    她没有喜欢的权利,此时却又无法遮掩她行动间对那些文字的疼惜,只能闭口不答,用沉默回答着太子的好奇。

    太子亦然通晓她的局促和畏惧,并没有追问一个真切的回答。

    他作为太子,不能和质宫的人有太近的关系,今日本就是一个意外。

    “半月后是太后千秋,我们还会再见的,到时我会想一个办法还郡主今日借地躲雨的人情。”

    话音刚落,宫外传来太监的尖声低语,似是正在寻找走失的太子。

    “本宫要走了,郡主体弱,还是别出来了。”他浅笑着,“为了你好,千万别把本宫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哦。”

    青州送来的人质和太子殿下交往过密,顾承香和陆南亭都心知肚明这一点,而在看见顾承香突然抬头望来的疑惑视线后,太子这才发觉不妥,有些事情是他平日里习惯了的,于是也就没注意到眼前的她是个没有什么权利的女子。

    “是疏忽了,本宫会吩咐下去的。”

    脚步声渐远,就连那一直嘀嘀咕咕的小太监的声音也被雨水盖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在寒冷的风中慢慢抬头看去。

    雨过无痕,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是一场幻梦一般。她看了眼树下的残梅,垂眸转身关上了殿门。

    没有人赏的花,开来做什么呢。

    那日的雨好像只是一场梦,她从没把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在树下埋葬了那些已经逝去的江湖天下,顺从地把自己关回窄窄的质宫。

    直到千秋宴上。她坐在宴席的最尾,手里捧着太子送来人手一套的书本。

    跪在她身后的小山凑近了主子,低声道:“姑娘,书可要奴婢们收着?”

    她摇头道:“不必,反正不会有人会与我应酬。”

    没人会来找一个青州送来的人质攀谈,这是一场属于中州的宴席,他们的热闹与她这个外人没有关系。

    她在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代表青州为帝王送上祝福,再恭敬坐完这一场硬场面。

    作为四州质子中唯一的女儿身,在嫁给中州男儿之前,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价值。

    唯有一纸婚约,可以把青州和中州连在一起。

    百无聊赖间,她的手指不断摸着书页,直到她摸到一个不同的触感。

    她抬手摸着那书页里的文字,吸了吸鼻子,忍着颤抖的手臂把那藏在第一本书里的信笺藏在广袖里。

    那上面不是一句古人说的话,没有任何典故,不是什么遣词造句很好的诗。

    【青州的早春已经到了,听说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多谢当日借宝地躲雨】

    信笺里原来还藏着一朵花。

    其实,她从不思乡,青州除了母妃没人在乎她,所以她也不在意旁的那些人。

    所以要如何去解释此时眼里的温热,又要如何说服自己去丢弃此时心里澎湃飞扬的情绪。

    一个合格的杀手、间客,分明不该有这些冲动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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