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了,我真的重生了。

    视线里所有的歪斜都被拧了过来,这个世界变成了我熟悉的垂直。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探了探眼睛和鼻子之间的距离。

    太好了,眼睛跑回了它的老巢,蜿蜒起伏的胳膊也找回了它的笔直。

    我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的东西,一张晦气的脸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怎么回事,我没有重生吗?”

    我看着白无常涂了一层面粉的脸,伸手将他拨到身侧,朝四周环顾,视线被一层雾气包裹。

    我站了起来,感觉到了轻微的震荡,低头看去,原来我和这白脸鬼正坐在一艘小木船上,船身有些摇晃。

    水汽附着在我的脸上有几分凉意,我抬头看去,水面上的一切轮廓,船只、水草、还有远处的岸线,都隐匿在这片朦胧之中。

    我身上也换了一套装束,死前穿着的牛仔裤短袖成了一套长袖的粗布麻衣,有点扎人。

    “怎么还有这东西?”

    白无常突然伸出手那只老寒手,拧过我的脸。

    “什么东西?”

    我打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说道。

    他伸出手,指向我脸的右侧。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刚刚进来之后,我胳膊不弯了,脸也不歪了,简而言之,身上因死亡留下的那些痕迹都消失了,想必人来了这里,都能变成死前的模样吧。

    除了这道疤。

    “这疤我本来就有。”

    白无常哦了一声,偏过了头,没说话。

    我朝两侧看去,船似乎正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河谷之中,两岸的轮廓在雾气的缭绕下,我无法确定究竟哪里是岸,哪里是水。

    隐约能从两侧的山上看到些巨大的黑影,似乎是树,枝干的走向若有若无。

    我将目光投向正前方,视线的尽头,有一座山。

    那座山的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一根巨大的圆柱,矗立在水面上。山体的四周,水流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汇成一片片白色的水幕,将山的基座包裹。只有山顶的部分,一大片黑色的岩石裸露在外,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血海和肉山,看上去也不像是狗皮。

    “狗肾。”白无常说道。

    “来这里做什么?”我问道。

    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伸进了袍子的口袋里。

    一道寒光快速掠过,我尚未及反应,它便消失了。

    指尖传来了细微的刺痛感,我抬起手,一滴血珠顺着指尖的轮廓落了下来,滴在了水面上。

    “你干什么! ”

    我捂住手指,看向他,还有他手里的弯刀。

    他用眼神示意我看向水面。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

    那滴血珠落在水面上后,形成了一圈细微的涟漪,鲜红层层消褪,化成了单调的黑白,那片黑白在水纹的震颤下朝四面八方溃散,越分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些砂质的小颗粒。

    那些黑白小颗粒不断地分散,聚集,旋转,最后竟汇集成了一副深浅不一的黑白画像,那些颗粒不断扭动变化,画面里的人也随之一起动作。

    画面里肥头大耳的男人躺在沙发上,四周围着几个年轻靓丽的女孩,整一个纸醉金迷。

    这个畜生,要不是他害我蹲了三年局子,我也不会从看守所出来,不从看守所出来,我也不会被砸到,不被砸到,我就不用泡在那酸水池里,不泡在那酸水吃里,我就不用掉进海里呛血……

    “恨他吗?”

    一道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恨……”

    我盯着他满脸的横肉,下意识地喃喃道。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回过头,看向白脸鬼。

    “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看到他。”

    他听到我的话,叹了一口气,表情让我想起了幼儿园时反复教学生一加一等于二的启蒙老师。

    “落一滴血,就能看到狗皮上的事情。”

    这不是视奸吗,我突然想到,我在狗皮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被下面这些鬼这样看着……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懒洋洋地开口解释道:

    “别想太多,你的血,只能看到你在此刻最想看到的东西。”

    这叫什么话,我最想看到的,难道是这头畜生。

    “谁说我想看到他?”我说道。

    白无常向后仰了仰,将一只胳膊撑在船舷处。

    “不是他害死你?”

    我想了想,绕几圈,间接一点,似乎也能这样说,但直接来说,他确实不是害死我的那个人,我甚至还不知道害死我的那个人是谁。

    白无常看着我的表情,大概知道了我的意思,开口说道:

    “你对这人的怨恨,大概比害死你那人来的深。”

    他说的确实没错,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从楼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对他的样子,我隐隐有些印象,但还是没有办法完整地想起来。

    但这畜牲的脸,我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砍他试试。”

    白脸鬼将那把弯刀递给了我。

    我接过刀,将一只手撑在船舷上,直起腰,朝水面上那张畜生的脸刺去。

    那片黑白顿时间散了形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貌。

    我朝他看去,他好端端的坐在沙发上,什么事情都没有。

    “没用啊,你这什么破刀。”

    我回过头,看着白无常说道。

    “谁说没有,你没看到吗,那人耳朵旁边那根头发动了一下。”

    我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戏谑。

    “去你的,玩儿我呢。”

    我将刀朝他扔了过去。

    他伸手接住后,抬起手,指向前面。

    “看见那座山了吗?”他对我说道。

    我朝前面看去,他正指着那座被瀑布包裹着的山。

    我点了点头。

    “那是天虞山,上面有个东西,叫膈,你要是能从那里穿过去,就能到狗肝。”

    他将那把刀递给我

    “到时候,你拿这个砍他,就不会是动根头发丝这么简单了。

    他的手离开了船舷,坐直后继续对我说道:

    “你要是能到到狗心,到时候,你跺跺脚,狗皮上面都得震一震。”

    “怎么到狗心。”我问道。

    “很简单,狗肾,狗肝,狗脾,狗肺都有膈,穿过去,就能到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我却觉得哪哪儿不对劲,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坏。

    要是到狗心这么容易,所有的鬼都去那里跺脚,不用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怕是已经灭绝了。

    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死得甘心吗?”

    这不废话吗,当然不甘心,我还有大把的事情没做呢,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鬼。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笑着说道:

    “那就从狗心的膈穿过去,就能回到狗皮上。”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船底,一阵震荡传来,船身瞬间翻覆,我俩双双掉进水里。

    这天杀的白脸鬼,已经是第二次把我丢进水里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等我上去了,一定要把他那死人白的粉底液换成油漆,让他那张衰脸半永久……

    想着,我试着睁开眼睛。

    索性这次不是在血水里面,能看清楚周围是什么。

    我一边往上蹬,一边朝四周环顾,白脸鬼不知道钻进了哪个狗洞,早就没影儿了。

    我看到前面有几根柱子,像是打在水里的暗桩。

    我顺那个方向游去,抓住一根柱子爬了上去。

    “哟,今天又来一个……好像还是个美女……看错了。”

    “没看错。”

    我一边说话,一边撑着木质的台阶往上爬。

    站稳后,我抖了抖身上的水,抬头看去。

    是座水屋,由竖着排列的圆木组成,屋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茅草,看上去压得很实,屋子的一侧延伸出一块,木桩从水里钻了出来,上面系着几根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均绑着几只木船,看上去是个小码头。

    “哪个美女脸上这么一道。”

    刚才打趣我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用手在空中比划着。

    “你要是觉得碍眼,把自己戳瞎不就得了。”我站稳后对他说道。

    “切。”

    他哼了一声,转身朝屋子里走去,我见状跟了上去。

    “跟着我干嘛?”

    他停了下来,转身对我说道。

    “我想住这里。”我说道。

    “你说住就住呀,凭什么。”他说道。

    “我没地方住。”我说道。

    “没地方住就在水上漂着,你是阿飘,住什么住。”

    他这话到是点醒了我。

    我现在都变成鬼了,来到一个新地方,第一反应还是找个落脚的地方,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

    “快走吧,这里今天已经来了……”

    “小三。”

    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向前看去,一个老人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

    他身量不高,身上穿着和我类似的粗布衣裳,白花花的胡子落在衣襟处。

    我看向他的脸,上面沟壑纵横,布满了皱纹,挤在中间的那双眼睛倒是格外明亮。

    “爷爷……”

    刚刚还和我有来有回的“小三”噤了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他的身后。

    那老头儿缓步走到了我的跟前,目光在我面上打量。

    “往生池里化不了?”

    我点了点头。

    我看到他叹了一口气,随机说道:

    “罢了,过来吧。”

    他转身朝屋子里走去,我跟在他身后。

    穿过一片玄关后,应该是到了客厅。

    屋子中央摆了张张低矮的四方木桌,桌面光滑,上面放着一套陶瓷茶具,四周是几|把没有靠背的木椅,椅子上铺着手工编织的坐垫,屋角有一个砖砌的火塘,上面挂着一只铁壶,还冒着热气。

    除了我,小三和老人,椅子上还坐了一个高个年轻男人。

    我看着那张脸,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喂,好看也不用这么盯着看吧。”一旁的小三对我说道。

    不对,不是,不对劲。

    我应该不认识这个人的,可我绝对见过他,一定见过那张脸。

    各种路人甲路人乙的脸在我脑子里回荡,难道当了鬼记性也变差了?

    就在这时,那男人微微抬起头,朝我看了我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我确定,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我记得这双眼睛。

    从楼上掉下来砸死我的那个人,就是他。

    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我便朝他扑了过去。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生生挨了我一下。

    “就是你,害死了我,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有一股力道从后面扯着我,我回过头,是小三,他在后面拉我。

    “不许在这里打架。”

    其实算不上打架,那人毫无还手之力,是我吊着他打。

    就在我继续不管不顾的泄愤时,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抓住了我在空中飞舞的拳头。

    “你是谁?”

    那双黑眸带着几分疑惑

    这畜生,竟然忘了我是谁,忘了我难道还记不住自己干的狗事儿吗。

    “就是你,从楼上掉了下来,砸死了你奶奶我。”我忿忿地说道。

    我的话音落下后,他瞳孔一缩,手上卸了力道。

    这丫看上去是想起来了。

    好,我可以继续打了。

    玛德,我的拳头还没落下,就再次被截在了半空,这一次,是那个老头儿。

    我转过头,看向他。

    “这人害死了我。”我冷冷地说道。

    “姑娘,你先等等。”

    老头儿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

    “小兄弟,她说你从楼上掉下来,砸死了她,有没有这么一回事。”老人说道。

    那男人闻言点了点头。

    听他这么说,我拳头又硬了起来,伸手就要打他,可那老头儿看着羸弱,手劲儿倒不小,我怎么都没办法把手挣出来。

    “你是自己从上面跳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又或者说,不小心掉下来的。”老头儿再次问道。

    这次,他没有说话。

    老头儿的话让我冷静了几分,我想到,死后往上飘的时候,我看到楼顶有人急匆匆的离开。

    这么看,他很有可能也是被人推下去的受害者。

    脑袋上的热意散了几分,我放下了拳头。

    “是不是有人把你推了下去?”我朝他问道。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伸出手,抓着他的肩头,小三见状想要拉住我,老头儿伸手挡住了他。

    “你是哑巴吗,说话啊,是不是有人推了你。”

    我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开口了,我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瘫倒在了地上,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白。

    “你……你……你没事吧?”

    小三在一旁说道。

    我应该没事吧,只不过突然死了,死的太突然,有点接受不了。

    从往生池开始,一路上兵荒马乱,我有些恍惚,似乎都没来得及细想。

    不知怎么的,刚刚看到他,我突然就反应了过来,我死了,真的死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不行,我不能死,白脸鬼不是说了吗,从狗心的膈穿过去,我就能回狗皮。

    对,我要去狗心。

    我看向那人,他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已经死了,跟这人计较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能让我活过来吗,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吗,浪费我的时间而已。

    我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回到狗皮上,我才从局子里出来,不能就这么没了。

    我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

    “姑娘去哪里?”

    老头儿的声音传来。

    我转过身,看向他,开口说道:

    “去天虞山,找膈。”

    身后传来一阵嗤笑,是小三。

    老头儿睨了他一眼,他收了声,

    “想要去狗肝?”老头儿问道

    我点了点头。

    老头儿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看上去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开口说道:

    “天快黑了,先在我这里住下,明天再去吧。”

    我想了想,他说的有道理,这地方我毕竟不了解,不如先住一晚,顺便跟这老头儿打探打探情况。

    我点了点头,他转过身示意小三,带着我朝屋子里侧走去。

    经过那张椅子时,我的余光瞥到了那个男人,他直直地坐在那里,盯着某处,像是在发呆。

    我扭过了头,觉得晦气。

    小三将我带到了房间门口,走的时候还刻意做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煞有其事地告诉我:

    “晚上千万不要出去乱跑哦。”

    “我是鬼,我怕什么。”我说道。

    他闻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我打开门,走进房间。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宽大的木床和一张木质方桌,还有一个简易木质衣柜,上边挂着竹编的挂饰,床边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

    我走到床边,上面摆放着被褥和枕头,看上去都很干净,我躺了下来。

    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硌着,我伸手摸了摸,这才注意到,身上竟然拴了一个带子。

    我取了下来,那带子上绑了一把刀,从形状和刀柄看,正是白脸鬼拿着的那把,只不过插在刀鞘里。

    想必是那家伙留下的,应该有些用处。

    我将刀绑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一阵冷意传来,我将双手握在一起,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一样。

    差点忘了,我现在已经变成鬼了,血估计已经凉了。

    第一次做鬼,还有些不太习惯。

    最终,我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燃着几盏油灯,略微能看清楚路。

    我借着微弱的光走到了客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

    是那个老头儿,他不睡觉的吗。

    我朝他走去。

    听到动静后,他转过了头。

    “睡不着吗年轻人?”

    “你别这样说话,让我感觉穿进了武侠小说里。”我说道。

    听到我这样说,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脸上的褶皱挤的更深了。

    我绕过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他拿起桌子上那只冒着热气的铁壶,将茶叶放进茶杯后,倒上水,递到我的面前。

    “说吧。”

    “谢谢。”

    我接过茶杯,吹了吹,放在了桌子上。

    我将白脸鬼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是真的吗?”

    老头儿闻言点了点头。

    “那小三为什么要笑?”

    我想起了小三白天的表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倒是观察得仔细。”老头儿说道。

    “应该的。”我说道。

    他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不假,但是难。”

    “怎么个难法。”我问道。

    老头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而问道:

    “你知道狗皮下面除了鬼,还有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丧五行。”他说道。

    “这是什么?”我问道。

    老人抿了一口茶,随即说道:

    “往生池里化不了的鬼,会送来狗肾,一百年后,无常会来接你出去,要是还化不了,就会变成聻,五百年不化,聻变希,一千年不化,希化作夷,若是万年都化不了,就会变成微。”

    “这些东西和鬼有什么不一样?”我问道。

    “这聻、希、夷、微在狗皮下面待的太久,丧了五行之气,没办法从膈穿过去,也没办法活在阳光下面,因而叫丧五行,这些东西大多都已经忘记了在狗皮上发生的事情,仅靠那点残存,它们时常在夜里出没,食鬼血,增怨气,在狗皮下面,怨气越大,就越强。”

    这样看,一百年,我若到不了狗心,便再也没有回到狗皮的机会了。

    “他们会杀鬼?”

    老头儿点了点头。

    “都已经变成鬼了,为什么会怕死?”我疑惑道。

    “若是死在狗皮这里,便是彻底的消失了,不入轮回,不得往生。”

    我低下头,半响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向老头儿。

    “可不可以给我一只船。”

    我不能保证能把船还给他,故而不能说是借。

    “你还是想去?”老头儿问道。

    我点了点头。

    “不怕死吗?”老头儿问道。

    我笑了笑,对他说道:

    “就是因为怕死,我才要去。”

章节目录

狗皮之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林七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林七土并收藏狗皮之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