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退后一步,拉开与九笙间的距离,没说话,只是聚起的眉峰泄露了些许厌烦与嫌恶。

    他转身,丢下三个字:“随我来。”

    声音低沉,没甚情绪,且算不上礼貌,有点儿像……命令。

    九笙嘴角笑意加深了些,只是被挡在面纱下,旁人看不见。

    “来了官爷,”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始终与前方的人相差半步的距离,“你走慢些。”

    时日尚早,城中来往百姓不多,宽敞的大路有些空荡。两人的脚步都很轻,以至于周遭静谧的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九笙直接打破了这尴尬:“官爷,你叫什么名字?”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以及绷紧了的嘴角弧度。

    “你是要带我去见王爷么?”

    “王爷有什么喜好么?”

    “王爷喜欢吃什么菜式?喜欢喝什么茶?平日里……”

    前方的人猛地回头,九笙根本来不及停步,直接撞入了一方厚实的胸膛,一股独属于他的清冷气闯入鼻端。

    不过瞬息,那人便后退一步,没看低头看揉鼻子的九笙,而是越过她,看向了一直跟在身后的人。

    “我说官爷,你停下好歹说一声。”

    九笙边说,边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是宋时。

    “你跟过来做什么?”她问了一句,又对身旁的人道,“这是奴家在楼里认识的弟弟,想是有话同奴家说,官爷且稍待。”

    带着宋时走远了些,九笙肃起神色:“我六她四,莫不是秦妈妈没给你银子?”

    “给了,阿姐,那笔银子怎么处置?”

    “给你了。”

    “给我?”宋时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又因方才在房中同她牢骚而有些羞愧,“使不得,阿姐,我……”

    九笙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我亦不喜做事磨磨叽叽,拖泥带水之人。”

    “是,我明白,”宋时顿了一顿,有些不放心,“浔王能为阿姐赎身,想是昨夜相中了阿姐,阿姐……可有旁的心思?”

    话说的倒是委婉,不过是怕她贪图荣华富贵,忘了本该做的事罢了。

    她看破没说破:“我乃史官,只有史官的心思。”

    宋时脸上登时一热:“那……宋时就祝阿姐一切顺利。若阿姐遇到难处,可去城南桥头铁匠铺寻我。”

    “记下了。”

    打发走宋时,九笙走回去,没来得及说话,官爷已经转身带路了。

    这一走,就是大半的锦州城,一个多时辰过去,两人在一道敞开的朱漆大门前停住。

    九笙抬眸,望向门上的黑漆匾额,居中的“锦州行宫”四个大字,在灼灼日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带路的人不想同她多说话,在门旁守卫抱拳行礼时,他已经拾阶而上。

    九笙赶紧跟住。

    行宫阔大,她跟着走过连廊,下了小路,踏过一道名为“清雅苑”的月亮门,前方的人才停步。

    “你且在此处住下,无事不得在行宫中闲逛,以免惊扰王爷。”

    九笙不明白,走到他面前:“官爷,王爷为我赎身,难道不是要我贴身伺候?”

    “不是。”

    “王爷还真是个好人,”她话锋一转,“官爷也是个好人。官爷不若就好人做到底,同我讲讲,王爷到底喜欢些什么?我怎么才能讨王爷欢心?”

    面前人没说话,清朗的眉宇间又浮现了方才的厌烦。

    不知是厌烦她,还是厌烦她说的话。

    “官爷也不必这般看着我,王爷待我好,我得知恩图报才是。旁的奴家也不会,做些像样的菜式,沏壶上好的茶还是行的。王爷若闷了,奴家还会……”

    没等她说完,眼前人已经身形一晃,抬脚走了。

    九笙伸手一探,正好抓住了他腰间襟带。这若是强挣……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那人果然停住,一脸阴沉。逆着日光,兜头而来身影将她完全覆盖在内。

    只不过,全没有昨夜与黑衣人僵持时的压迫感。

    他皱紧了眉头:“松手。”

    “松手也行,”九笙嘴上这么说,五指却攥得更紧了些,“官爷叫什么名字?”

    “无名。”

    “无名官爷,”她笑着松开,“好名字。”

    无名瞥了她一眼,转头就走。

    “官爷,昨儿个夜里,奴家在房中捡了个又白又圆润的物什,也不知失主是何人,”九笙抬手,没有去怀中摸那块白玉,而是将耳边的面纱松了松,“这物什,可否交给官爷处置?”

    无名脚下一顿,回过身来,可看见的却并非她口中又白又圆润的物什,而是随微风轻拂,翩然而起的面纱。

    面纱飘落,露出了一直被遮挡于后的面容。

    莹润白皙的面容之下,透着三分桀骜与七分清冷。可一转眼,又都在她浅笑的眉眼之间隐匿无踪。

    颊边的梨涡,将她衬的清丽又美好。仿若一个从不经世事的小丫头,那些与男子调笑的大胆之词也不是出自于她口中。

    无名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出神。

    片刻后,九笙才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无名官爷,你有什么喜欢的么?”

    眼前人猛地回神,撇开视线,只留下两个硬邦邦的字:“没有。”

    “……”

    九笙坐在清雅苑的石桌边,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发出“嗒嗒”的响声。

    这园子处于整个行宫的西北,占的地方不小,景色也不错。屋后的园子里,有流水,有假山,还栽种了十数种的花花草草。

    时值初春,入目一派盎然生机。只是这生机,于她来说毫无用处。

    自把她安置在这儿之后,浔王没来过,无名官爷也没来过,只来过一个给她送饭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个熟人,正是昨夜留仙楼中,向浔王禀奏要事的属下。

    这属下的行事作风和无名官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做事干脆又利落,送饭就只送饭,连一个多余的字甚至眼风都没给她。

    更别说从她口中打探出什么了。

    九笙叹了口气。

    虽然现下她与浔王的离得极尽,仿似走出这道门就能见到,可这门外,浔王身边,简直像包了一层铜墙铁壁,想找到人,凑到跟前去,竟然比登天还难。

    当然了,九笙也理解这难。

    若是不难,浔王于览星阁一众野史官来说,恐怕早就如同一块被啃光了肉,唆干了汁的骨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

    如今这年头,想要寻到一位没被览星阁写几遍的人物,简直屈指可数。

    浔王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这位浔王,那可是大邺国最神奇的存在!

    传闻浔王自幼流落民间,在一个山沟沟里长大,孤苦无依,身世可谓再凄惨不过。

    十五岁时他被皇室寻回,是当今圣上的皇兄,地位算是再尊崇不过。

    但他懒于政务,上朝迟至,放衙早退,一身的山野毛病,百官最厌烦他不过。

    可即便如此,因为他的地位,又因为圣上尚无子嗣,整个皇室又都很忌惮他。

    总而言之,在朝堂上,浔王就是个不讨喜的存在。

    但在民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传闻浔王风流俊逸,天人之姿,生就一副极好的相貌。

    他于民间长大,了解百姓疾苦,偶尔出巡,还会打抱不平,百姓最是爱戴他。

    试想,这样一个朝堂忌惮又除不掉,百姓喜爱又见不到的人,若有朝一日,关于他的记载传出于世,岂能不令朝堂震动,民间争颂?

    只要有了这影响,她离评“上佳”的目标也就近了一步!

    所以,她绝不能因这么一丁点儿的小困难而感到挫败,甚至退缩。

    九笙将手扣在桌面上,眸中的笃定逐渐沉淀下来。青天白日,到处乱逛恐会受阻,那她就趁月黑风高,夜探行宫!

    天光隐没,月上柳梢。

    九笙没有多余的衣衫,只能将面纱撕了,将广袖绑在手腕处,以免刮到树枝弄出动静,再用一条将披散在脑后的头发绑了,让她行走能更方便些。

    一切妥当后,她熄掉烛火,闪身出了门。

    行宫比九笙想象中的要大上许多,她居于西北,出门后一路朝南,借着树影掩映,走了许久都没有到头。

    反而愈走,愈有些曲径通幽处的意味。

    太安静了。

    静得有些不对劲。

    按说浔王代天巡狩,车驾兵马应当不少,可她一路走下来,却没见一个人影。即便浔王车驾不在此处,那巡逻护卫也应该三五一班,不时交替才是。

    可偌大行宫,她竟一个也没碰上。

    难不成,这人……走了?!

    此念一起,九笙顿时有些慌了,她脚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燕隼一般腾跃而起,不过瞬息便与树顶齐平。

    脚方落在树枝之上,周遭便有风乍起,她循声一望,这才看清有数条黑影,如鬼如魅,正由四周围拢而来。

    身形之快,不亚于她。

    九笙心头一凛。

    原来,这行宫不是无人看守,而是高手隐没,不曾出手罢了!

    今夜她如此行径,看在这些护卫眼中,当与歹人无异!

    眼角瞥见不远处的一丝光亮,九笙心思急转,不敢多留,直朝那处光亮而去。

    从那方而来的护卫出手相拦,九笙不恋战,也不出手,她身形轻灵,如蝶如燕,在空中不过一个翻转,轻松地躲了开去。

    待越接近那处光亮,身后的风声便越发紧迫,看来她赌对了!

    浔王没走,就宿在这行宫幽僻处。

    九笙索性将牙一咬,心一横,当即大喝:“误会!都是误会!王爷!无名官爷,快来救我!”

    她匆忙落地,没待站稳就拼了命地往前跑,可惜……

    只来得及看到一扇紧闭的门扉,就被紧追而来的护卫给团团围住了!

    这些护卫也是不讲情理的!连句说话的工夫都不给,直接出了手。

    九笙不敢大意,只得潜下心来应战,可惜以她那点儿粗浅功夫,对付一个还勉强可以,对付四五个人,不过片刻就落了下风。

    身后一拳袭来,她堪堪躲过,脚还未及落地,肩膀却生生受了一掌。这一掌气劲之大,直将她震开了去。

    九笙强压下口中的一阵腥甜,却根本控制不住身形,更躲不开继续袭来的招式。

    她只得撑住一口气,将眼一闭,准备用身体接下这一掌。

    电光火石间,腰身陡然一紧,她整个人被裹挟着,不知被带入了谁的胸膛。

    耳畔的风似有一瞬停滞,继而又凌厉而起,两道掌风相撞,气劲横扫开去,树枝断裂,绿叶摇落,萧萧风声,久久未停。

    而在这风声之上,是近在咫尺的沉稳心跳,还有一句近乎低斥的:“退下。”

    “是。”

    肩膀很痛,可再痛也不能阻止九笙抬起头,确认眼前人。

    “无名官爷。”她故作委屈地唤了一声。

    无名垂眸,漆黑的夜色,将他的眼瞳衬得愈发深邃如沉渊。可那沉渊漩涡中夹杂的,似乎是一种名为担忧的神色。

    九笙来不及探究,也不想探究,她一把回抱住他,双手勒得紧紧的:“真真是吓死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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