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臻找到了吕庭。

    “你知道,我是还不能回去的,父皇要我游历州,才准我回去。”

    本朝有五州——悦城,徐州,晋州,南州,连州,江州,虞州。

    萧臻从皇城悦城出来,才经徐州和晋州两地,还有三洲未至,是万万不能回的。

    其实不消他说,吕庭心里也很清楚。

    毕竟裕皇对这个儿子是最放心的,但也觉萧臻养尊处优缺少历练,纸上谈兵终觉浅,裕皇还是希望他多体察民情。

    这也意味着萧臻董方二人这就要与其他人分道扬镳了。

    出了吕庭的屋门,寻真和舒青恰好从大门进来。

    萧臻相迎笑道:“两位这是去哪儿?”

    街尾有颗凤凰木,花红似火,明日就要走了,两人便趁着空闲去赏了最后一回。

    “我竟不知没发现这样的好景,不知寻真小姐能否带我一见。”

    “我吗?”

    舒青很知趣地称自己还得浣衣,先走了。

    寻真虽纳闷,也乐得再赏一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夜渐深了,不过还未全然暗下来,天色不是乌黑,而且隐秘的藏蓝。

    凤凰木立于黄墙之侧,较之枝叶的张扬,树干显得收敛娟秀许多,红花都悉数绽放与树枝的最顶端,看去简直如赤色烟火一般。

    乍看之下似温婉的女子,细看则又奏着身肢舒展的舞曲。

    好似眼前人。

    “怎么样萧公子,这凤凰木好看吧?”

    寻真看向萧臻,却发现萧臻并不在赏凤凰木,而是看着自己。

    他的眸中尽是温柔,情深似水,仿佛要把她的笑颜长久地留存于眼底、心底。

    四目相对之时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眼神躲闪之下只慌忙吐出了几个字:

    “啊,是,好看、好看。”

    寻真见状手指绕着衣角,想找个话题。她偷偷瞟了他一眼道:“萧公子,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行李可收拾好了?”

    萧臻郑重说道:“寻真,我奉父皇之命需游历游历七州,不能和大家一起回悦城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

    “我……我恐怕要继续待在这。”

    萧臻本就稳重自持,唇方口正、气宇轩昂,每每他认真对她诉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总是被那股纯粹所吸引。

    但因他这番话,她因凤凰花而明亮的眼神霎时暗淡下来,融合在这夜色之中,

    她低眉垂眼,不过很快整理好思绪。

    “我的药房关了许久,还有爹娘,也好些日子不见了,我心里总是挂念。萧公子也有自己的盘算,来日方长,有缘还会再见的。”

    她仿佛夜里的夕阳,那么光彩夺人却又只是近黄昏。

    我竟不如寻真洒脱。

    萧臻这样想着,不觉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笑我们有缘再见。”

    萧臻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寻真。

    “这是什么?”

    “这是你用得着的物件,你放心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寻真,请你一定收下。”

    寻真收下了,但自己可没准备什么。

    正好身上还带着今天刚制好的几帖膏药,寻真不大好意思,说道:“我原应回礼,可实在没准备,这是药膏,专治身上酸疼,可见效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迟疑了。

    送药不太好吧,这不是咒人家生病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萧臻见寻真犹豫,心中猜到了几分。

    赶紧接过,道:“有用有用的。”

    冯贺在大门口把大包行李扛上马车。

    董方从街上来,手里拎着包东西。

    “冯哥,这你拿着路上吃。”

    原来是几包鱼干。

    冯贺擦了擦汗,眼眸一亮,双手接过来道:“你干嘛还买这个,多破费。”

    董方不回话,自顾自地帮他运行李。

    冯贺听见抽泣声靠近去看他,才发现董方竟默默流着眼泪。

    “你怎么了!”

    董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哥,我只是回去不是死啦。”冯贺安慰。

    董方把头扭过去:“你别管我!”

    众人都出门了。

    天刚蒙蒙亮,吕庭和冯贺,寻真和舒青,梅林和敏之,各自上了马车,风尘仆仆、踏上了回城之路。

    萧臻和董方遥望相送,他们还要在晋州接着查面老爷一案。

    马车走了一天,又是一轮夕阳挂上天边。

    再赶一赶路夜里也能到悦城,不过天公不作美,风声大作夹杂着雨滴,看起来似乎大雨欲倾。

    他们只能在城郊的一个驿站歇脚,等第二天雨停了再出发。

    天色迷蒙渐晚,绿叶因雨水加身重得压低了身。

    大雨之中,几人各自回房睡了。

    借着烛火,梅林看着窗外发呆。

    马上要进城了,人多眼杂,要是被发现自己和吕庭同行,怕是会招来麻烦。

    收拾了东西借着夜雨,他出门了,出门的一瞬间瞥见桌上有一盘糕点,便小心翼翼地用包起来。

    此处离林十八的坟不远,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进城之前,梅林还是想再去看一眼,下一次有机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坟很简陋,只是插了块木板。

    “十八……”

    梅林刚开口又沉默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自己是最不愿以代号称呼这些孩子的,但不知道他叫什么,竟一出口就是代号。

    “你不是最喜欢吃糕点了吗?上次我没带来,你看这回我拿来了。”

    梅林把糕点摆在坟前。

    一摆上便被雨沾湿了。

    突然梅林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道“你爱吃糕点,要不我就叫你林糕吧。”

    他抚摸着那块木牌,你应该也不愿意被叫十八吧。

    他蹲坐在坟前:“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躺在荒郊野岭,或许会像我们的其他兄弟一样,不知所踪……”

    雨停了?

    梅林伸出手想探探雨,微微抬头。

    眼前人竟是吕庭,他为他撑着伞。

    默不作声。

    风雨大作中,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之间无人张口,风打枝叶雨落泥潭,很是嘈杂,却又无比静谧。

    梅林的手还悬在空中,他心里是有很多话的。比如: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来]

    [我在这里有我的原因]

    [要跟你解释坟里的人是谁吗]

    [谢谢你的伞]

    可千头万绪扯不出一个线头,不知从何说起。

    梅林还在犹豫要不要张口时,他的手被握住了,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尤为温热。

    或许是燥热的夜晚让吕庭无法入眠,或许是梅林给他的那封信让他难以平静。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那是一份契约。

    乌塔国愿意提供军火给枞王,只要枞王帮他们打开乌塔在兆国的织造市场。

    白纸黑字,又有乌塔与枞王两方盖印。

    这让吕庭如坐针毡,满脑子只有雨停了,抓紧回城报知裕皇,他来来回回踱步,

    正好看见出门的梅林,看他行李都拿了,带了两把伞便跟出去了。

    或许是雨下得大,或许是梅林思绪太深,没发现他的靠近。

    看见梅林坐在坟前怔怔地出神,吕庭不禁也黯然神伤。

    他打了把伞遮住了几乎遍身淋湿的梅林,牵起了那悬在空中无处安放的手。

    他没有牵起梅林,而是缓缓蹲下,一点一点擦去了梅林脸上的雨水。

    两人一起蹲坐在墓前,依偎在伞下。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驿站来到这里。

    他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夜空远影,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从雨点狂打枝叶到风雨式微。

    雨后的树林尤为静谧,他们坐了许久,天色已不再如浓墨,雨滴落在水潭的声音十分清脆。

    梅林握住了吕庭那握着雨伞的手,推向旁侧,他说:

    “雨停了。”

    吕庭这才恍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雨已经停下,清晨的阳光已经蠢蠢欲动。

    梅林说道:“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进城。”

    吕庭答道:“我知道。”

    不等吕庭问起,梅林便说起了黎王的事,上次被敏之给打断了,也没再找到机会继续说。

    “黎王那时要调查枞王,让人去枞王的田庄上当仆人,再找机会进一个屋子寻出那封信。本来应该是我去的,可我那时正好崴了脚,黎王担心有失便指了另一个人去,那人叫十八……”

    说到这里梅林停顿了一会。

    吕庭明白,之前梅林提过这些数字就是被黎王掳去的人的代号。

    十八,也就说明被指派去枞王田庄的人是黎王掳走的第十八个人。

    他接着说。

    “十八在枞王的田庄潜藏了一年多,有一天他找到一个机会,那是年节将至的时候,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只留下了他。原本的计划是找到东西后便放把火把庄子烧了,他跳窗逃走……但接应他的人一直没等到他。第二天才枞王那儿传出消息说整个庄子都烧了,有个仆人也烧死在里面了,尸体都成了一具黑炭。黎王听了只说了五个字——‘又白养一个’。”

    说到这里,梅林的眼神渐渐空洞,像是被那段记忆抽去了灵魂。

    “我不相信他就那样死了,他也是从小习武的人,大火中自己一人明哲保身应该不难的。那场火以后,枞王的田庄便如同荒废了,过了两天我趁着无人去了一趟。”

    “我看到地上的那具尸体,可能已经不能称作尸体了,一眼看去,他已经和旁边的焦木相差无几。”

    吕庭看见梅林的眼里涌出恨意。

    梅林一拳砸在石块上:“他们连收尸也不肯!”

    石屑和细沙磨得让他的手一下渗出血来。

    吕庭默默听着,拉过梅林的手吹去手上沾着的细沙。

    “我想把他的尸体带走,我一抱起来,他的头就往下坠,我突然看到他微微张着的嘴里好像有东西。”

    “我找到了这封信。他用一小块布包着,含在嘴里压在舌下。”

    梅林长舒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逃出来,也从来不敢想那场大火里他死得有多痛苦。但也许现在,他解脱了吧?”

    说话之间,吕庭已撕下衣服的一块布帮他包扎好了。

    吕庭说道:“这块坟头就是他的吧,他姓林。”

    “是啊,他姓林,我也只知道他姓林。不过我还知道他喜欢吃糕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林糕……”

    两人的视线落到了坟前那滩糖水,那是被雨水浇烂的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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