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意安从美人榻上直起身,用团扇在窗檐上敲击三下。

    水台上的人换了一批。

    她柳叶眼含笑,示意周兰君看台上好戏。

    恰时战鼓声起,周兰君被鼓声吸引望向水台。

    闵意安默默给两人斟了茶。圆润纤细的手指执起茶杯,热茶氤氲将她的面掩住,看不清神色,雾后那一抹蓝,仿佛暮山芙蕖。

    屏风外,口技艺人藏身于后。声出,时而擂鼓,时而弹唱。

    水台,身着战甲的女将肩披红色披风,英眉斜飞入鬓,手握红缨枪。

    雷鸣战鼓,古琴铿徵之声,黑云压城之势,铁甲金光。

    巾帼将军魏辛阳,镇守天明关,誓死不退。

    守边五载,胡未敢犯。

    在一片古琴铿铿之音中,魏将军的故事收尾。

    故事讲得抑扬顿挫,口技绝技让人身临其境,仿佛魏将军本人身披铠甲站在眼前。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见英雄姿容。欲窥天人英姿者生不逢时,恨不相逢。

    戏闭

    周兰君怔怔望着退场的人,半晌没有回神。

    闵意安亦不着急催她。

    “这般入神,莫非要效仿表姐,将故事带回朝曦山?”闵意安戏言。

    周兰君收了神,望着对面的人肃言:“表姐这份礼,着实厚重,解了我心头之惘惑。”

    她因女儿之身困扰,不欲想来日出山之烦心事。闵意安轻易看破她的顾虑,点了这出魏将军抗胡,无异直言于她,闺阁并非天下女子终其一生的归途,女子亦可顶天立地于天地之间。偏偏她有意选了本朝最近的女将,更是让周兰君醍醐灌顶。

    虽魏辛阳自十三年前便销声匿迹,其巾帼不让须眉的事迹恰给周兰君指了一条明路。

    “如此甚好,不枉我费劲心力。”

    “惑既解,路既开,这东也轮到我来做了,孝敬孝敬解惑之师长。”周兰君眨眨眼望向她表姐,沾了茶渍的唇潋滟犹如红莲。

    “哟,”闵意安侃言:“朝曦山的俸禄可是把你养肥了,这么忙不迭便要让我来入这人间道?”

    “人间道行人间事。人是铁饭是钢,你我皆是凡人,该饿了。”说着起身,伸手去拉懒洋洋的闵意安。

    这样热烈志高的人,今日解了桎梏,犹如胁下生翼,来日定会在认定的路上毫不顾忌。

    闵意安笑,莹润饱满的手指搭在那只粗粝纤细上,顺着她的力起了身。

    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并肩踏出星月阁,身后热茶还在杯中氤氲袅袅,人走茶不凉。

    两人进了隔壁天星楼

    与那边清冷截然不同,天星楼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客观里边请。”眼尖的小二迎上来,“两位姑娘吃点什么。”

    闵意安环视四周,座无虚席,食物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香甜鲜辣,各味都有,满满人间烟火的气息。

    “最好的雅间,安静与否不是最打紧的,一定要干净。”

    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小二也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小姐公子出门打牙祭换口味时常有,他见怪不怪,热情地将人往楼上领,“客官楼上请,最好的雅间。”

    二人点了许多菜肴,秀秀与幻香受主子之命坐下同食。

    秀秀一直注意着周遭,人多眼杂,恐有心之人对两位主子不利。

    传菜声,谈天说地声,戏笑声,说书声,楼里热闹非凡,隔着雅间也能穿透,却不令人厌烦,是热闹的人间滋味。

    周兰君说要孝敬解惑之师,闵意安没有跟她客气,一顿饭吃得满足又热闹。

    饭后几人要了明前头茬,坐在雅间里听楼下的爷孙说书。门口走进一总角稚童兜售书册,胸前挂一箱子,来来回回穿梭酒桌饭桌间。

    “天书,西域天书。贵人要不要看一下能造神衣,法器……”

    “走开走开。”有客人不耐烦,驱赶兜售的孩童。

    有些距离,闵意安看不清楚他手上的册本,但书封打色熟悉,与自己手中那本有些像。

    前年她应下周子献请托的事情,嫁衣草图基本已经完工,但是钗环还没有思绪。听楼下兜售的孩子叫卖,闵意安稍一思量,对秀秀道:“去把他请上来。”

    秀秀望了一眼楼下,记住了人,道:“是。”而后起身速速下了楼。

    周兰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楼下一衣衫褴褛稚童,再望向闵意安,周兰君戏言:“又想到生财之道了?”

    “哪那般容易。旁人都说我见钱眼开,一身铜臭,你倒巴不得我赚得盆满钵满,恨不得出门都捡钱。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见钱眼开的人?”

    “非也非也。”周兰君煞有介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也是你的本事。”

    闵意安从点心碟里拿了一块片梅桂子菱粉糕赏给她,没有作声。

    周兰君喜上眉梢,这个马屁拍对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杜少师的得意学生,热烈矜贵又眼高。众师兄弟要知她在家中是这般狗腿,定要口吃结巴。

    “姑娘,”秀秀正好将人带上来。

    被带来的孩童虽衣衫破烂瘦骨嶙峋,污面上一双眼黑亮滴溜,实在生动。

    “请问客官可是想要买我的册子?便宜,管够,二十五个铜板一本,内容丰富有趣,有字,还带图,包不赔的。”

    卖册的小孩是个机灵鬼,被带到楼上那一刻就知面前的姑娘是对自己的画册感兴趣,于是如数家珍将自己的东西卖力介绍。

    席上,周兰君与闵意安相视一笑。

    闵意安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对于这样王婆卖瓜的手段见怪不怪了,开门见山道:“你方才在楼下给人看的那本,我瞧瞧。真如你说的那般好,便带一些,不嫌多。”

    小孩眼睛亮起来,他将匣子放在地上,用黑乎乎的手在匣子里翻了一会,后从匣里掏出三四本封面泛黄蜷边的旧本递过去。

    “客官瞧瞧,这是方才在楼下给其他客官看的。客官若是看得上,若都能带走,我算你便宜一些,四十枚铜板两本,包划算的。”

    闵意安没有立刻去接书,右手托着脸支在案上,来了兴致,“你这小孩倒是机灵,书局新刊印的册子也不过二十五枚铜板一本。你这些都是旧本,保护得也不甚好,书籍泛黄,蜷边缺角,一看便知旧本老黄历。且不说内容是否真有你说的那般好,单是卖价便不合理,看似薄利我占了你便宜,却是引诱我图多给你多销,好生精明!”

    被人指出,小孩子黝黑的眼明显慌色,只见他迅速辨了言辞,“纸虽是旧的,内容却不短缺,确值当这个价格。纸乃载物,字为主,纸虽宝贵,哪及文字无价!”

    此言一出把闵意安都说楞了,好机灵的孩子,好厉的一张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怔,好端端的问他名字做甚。但他很快应答,“闻超。我阿娘说,耳闻人间正道事,锦绣前程玉面君。”

    好大气的名字,不仅寓意深厚,还迎合了世俗人对外貌的青眼和瞻仰。可谓雅贵集一体了。

    瞧他脏兮兮的面庞,闵意安噗嗤一声,看向他的眼神温和清亮了许多。

    见她端详打量自己,稚气童有些窘迫,将指甲嵌满污泥的手往后藏了藏,却又一幅不甘示弱的模样,背挺得直直的。

    闵意安无意再逗他,指了指他匣中的书册。小孩连忙奉上。

    闵意安接书之档,周兰君张口问稚童,“你几岁?”

    “虚十岁。”小孩恭敬道,较比之前的机灵无惧,此时多了些拘谨,大约是希望完成这笔买卖。他已经两天没有进账,之前的存钱还被抢了个精光。

    “给你。”周兰君猝不及防,隔空扔了个包子给他。小孩迅速接住,看了一眼给他包子的客官。

    “吃吧。”周兰君道。

    小孩望望闵意安,闵意安点头,“吃。”

    得到许可,他没有立即大快朵颐。他顺手把包子放在怀里,计划晚上吃一半,剩一半明日再吃,这样两天的饭便都有着落了。有了这个包子,即便今日卖不出去,还能争取明天开张。多撑一天。

    闵意安没有劝,只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她收回目光,一心一意放在眼前的册子上。

    越往后翻,闵意安神色越凝重。

    见她神色严肃,小孩暗自捏捏手。

    “这书册从哪来的?”闵意安抬首。

    她不问书的内容也不杀价,反问起来历。小孩眼中闪过片刻惶恐,而后匆忙抱起地上的书箱撒腿跑楼下。

    他虽瘦小,却灵动敏捷,加之防备得厉害,跑起来又有经验。待闵意安站起身时,从楼上往下看去,人已经窜出天星楼外了。

    秀秀追下楼去。

    闵意安与周兰君紧忙从楼上紧跟下来。

    店小二见几人走得匆忙,连忙拦了人示意还没付钱。周兰君从身上掏出荷包拿出一锭银子扔过去,顾不得找零连忙追出门。

    “跑没影了。”秀秀站在天星楼门口,向追出来的周兰君与闵意安摇头。

    闵意安往人群中梭巡,哪里还有那滑不溜丢的小身影!

    “什么事,那孩子有问题?”周兰君不解。

    怎么突然对一个孩子穷追不舍。那孩子是聪明些,但是也不至让表姐这般警惕。

    闵意安收回视线,握着手中四本旧册,心里有些打鼓。

    望着云里雾里的周兰君,闵意安指指书册上口。

    周兰君瑞凤眼圆睁,一时语塞。

    她做了个噤声,“回去再说。”

    周兰君木然点点头,未敢作一语。

    “小姐,等等我。”周兰君的丫鬟幻香才从楼上下来,气喘吁吁。

    三个人,两个都会武,另一个不会武的比她这个丫鬟跑得还快,飞毛腿一样,眨眼人都冲下楼了。幻香感叹表姑娘好腿力!

    周府

    晚饭还是不带重样的溪亭名菜,周老太君特意请来的厨子。

    席间,周老太君关怀两个丫头白日去了何处打发时间。

    周子献给老太太添了菜,道:“不过女孩子家逛楼吃饭赏花吃甜食,奶奶放心,她们姐妹高兴着呢。”说话间周子献望向两个小妹,一幅宠溺的模样。

    闵意安一讶,端碗的手顿了顿,而后莞尔。她已经有主意了。

    周老太君指着人佯装不满,“这两丫个头光顾着自家玩乐,竟不也不带上我老太婆。坏了坏了!”

    周眠瑛笑着宽慰人:“母亲想看戏,我请人上门来便可,何苦跟两个孩子争。”

    周老太君却不领他的情,“那哪能一样,跟着我孙女看才有意思呢。”摇头,“你请来的,不好看。”

    周子献摇头,连周婉儿都拿这个老太太没有办法,老来老来当真越像孩子。

    闵意安撒娇,“我和兰君去请,明日我们好好听上一回呢。好不好?外祖母。”

    周老太君被哄得高兴,笑言:“我是逗你们的!外面吵吵闹闹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在家清净。年纪大了,怕吵得很。”

    “待舅舅生辰那日,戏本我来出,单单献给外祖母一人的,好不好?”闵意安道。

    “那我可要沾母亲的光了。”周眠瑛笑。

    周老太君点头,“行,你是寿星,包让你沾沾光的。意丫头,我可等着你的好戏了。”老人眉开眼笑。

    “包外祖母高兴的。”闵意安应下。

    周兰君大概知道了她的鬼主意,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晚饭吃得很和乐。

    饭后,子孙三代闲话家常一会儿,各自回了院子。

    苍穹夜下,周府曲径上星辉点点,绵延通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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