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存显是先帝恩师,先帝驾崩后,杜村显请旨太皇太后,移居到了朝曦山。

    如今杜存显是周兰君的师父。按照朝曦山十年一出的规矩,她离出山尚早。若杜少师不想她出山,大可不提,偏偏现在提出来?

    “师父没说。”周兰君亦苦思不得其解。

    翌日

    暖阳透过窗菱洒在竹桃临泉的屏风上,屋外雀鸟喳喳。闵意安睁开眼,身旁已经空了。

    推门,院子里一着赤色的身影正在练武。

    闵意安招来丫鬟,嘱咐人去把周兰君的汤药端来。

    这丫头,伤还没有好全,便这么着急课业了。

    流云伺候闵意安洗漱完毕后,厨房那边正端来早饭,这时周兰君刚好晨练完。

    “把药喝了。”闵意安指着药道。

    自诩老练的周兰君伶仃大作,一脸惊恐望着闵意安,又望望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任是她长进出息,怕药的毛病丁点没变。儿时为了躲吃药,藏在树上一天,硬是没有应一声,府里人都找疯了。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住才下来拿点东西吃,幸而在厨房被下人逮住,不然周家都要报官府了。自是免不了一顿罚。

    后来她身子不大好,性子却依旧顽皮,但周家的人已经不太拘她了。

    周兰君十分郁怀。腿伤这事汤药没有断过,但是她是个极聪明的,十回有二三回被偷偷倒掉了。这种把戏她在刚进朝曦山的头一年耍过,后被师父狠狠罚抄了山规,那也没老实多少。实在是喝药太痛苦。

    见她如此,闵意安便知这些时日是没有把喝药当回事,难怪伤愈合得这么慢。

    闵意安嘴角一翘,奚落道:“我只当你长进了。拿剑都不怕,喝药怕成这般?”

    周兰君摇首,宁死不屈。身体伤了,头皮一硬养几天就过去。这黑乎乎的药汁往肚子里倒,一整日她都吃不好饭。这要连续喝上三两个月,得瘦多少!

    她拍拍胸脯,“强身与健魄齐步并驱,我看这药就不必吃了。”说着示意丫鬟赶紧拿去倒掉,还嘱咐人小心点,莫要让老爷夫人瞧见了。

    她真当自己是不存在了!闵意安笑得像只虎,招招手让丫鬟留步,自个儿站起身来,绕着周兰君走了一圈。

    周兰君被她盯得发怵。闵意安打量着人,低眉抬首间,明眸清亮,转而对着流云道:“今日星月阁有折子戏,午时开场,我们可得早些去,去晚了不尽兴。”

    “星月阁?”周兰君来了兴致,“我从未听哪个班子今日在那儿登台。”

    “是我请来的。”闵意安直言,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表妹。

    周兰君眼睛放光,看她表姐的眼神仿佛看神明,一时欢喜,张口无状调侃起人来,“人道你钻到钱眼子里去了。如今看来,还是钻到钱眼子里好。”难为她费心,还记得自己喜爱看戏。

    “我陪你去。”周兰君连忙让丫鬟去准备马车。

    闵意安却不急出门了,只见她转身慢悠悠坐在梨花圈椅上叹息:“可是有人不肯喝药呢。”

    复而摇摇头,“算了,我自个儿去吧。上好的花雕虽然醉人,回来正好睡觉。”

    周兰君眉毛一跳。在这儿等着她呢。

    下山一趟不容易,周兰君最终还是没能经得住她表姐的软硬兼施,乖乖喝了那苦口良药。

    见她满面苦色,闵意安满面得逞,在其喝完药后贴心递上蜜饯子。周兰君紧忙接过塞进口里才缓了苦味。

    “流云,备衣裳。”

    “是。”

    还是姑娘有办法。

    二人出门,正好在走廊里遇到周子献。

    “表哥。”

    “阿兄。”

    两人乖乖行礼。

    “要出去?”周子献问。

    “已经禀过外祖母与舅母,今日我和兰君去看折子戏。”

    到底是女孩家心性。周子献没有阻拦两人,“我让雷霆保护你们。”说着招呼身后的男子,“紧跟姑娘,好生护着。”

    “表姐在星月阁请了戏班子,阿兄与我们一道,一同看戏?”

    “不了。我还有要务。”周子献叮嘱两人:“晚膳记得回来吃。不要太晚。”

    闵意安与周兰君出了门。一红一蓝两个身影,明媚张扬。

    周子献摇摇头,总还是孩子。

    星月阁坐落在天星楼隔壁,一家是看戏的,另一家是此地最好的酒肆。二人准备看完折子戏去隔壁的酒楼。

    马车停在星月阁门前,周兰君与闵意安下了马车朝楼里去。

    楼外毫无起眼,内里别有洞天。

    天井合楼里一棵梨花拔地而起掩了半个楼,一楼环廊由金丝屏风隔开,草台四面临水,管弦丝竹,声声入耳。二楼雅间若干,临窗饰以白丝睆锦,坐北朝南是最大的一间,推窗便能看见草台全景。

    天星阁的的掌柜是个女子,见两位贵客,笑着将人领上了最好的雅间。

    时值正午,加之闵意安特地打点,此刻除了吹拉弹唱的小戏子,楼里再无其他人。

    掌柜恭敬地将人领上雅间,“姑娘稍等,一会儿人就登台了。”

    “嗯。”闵意安点头,“有劳宋掌柜。”

    落座后,闵意安抬手倒了两盏毛峰,又给周兰君剥了一个橘子。

    周兰君接过她表姐剥好的橘子,借花献佛送了一瓣橘子肉到闵意安的嘴边。生茧的手指捻着橘子瓣,笑意盈盈望着对面的人。

    闵意安巧笑倩兮,低头含了嘴边的橘子肉。

    两个俏丽的女子临窗而坐。折子戏开场,桌案上茶氤袅袅,炉案生香。随着台上开嗓,木案上石榴花香若隐若现。。

    第一场说的是梦浮生。

    老生常谈的一出戏,戏里一个官家女子,资助书生考取功名。金榜题名后,书生被点驸马,却未如约聘妻。

    画风急转,一纸退婚书与女子。

    看到这里,闵意安纳罕,“这出戏是谁点的?”她眼神示意,欲让秀秀找来掌柜。周兰君拦住她,“是我进门时候交代掌柜,特意为表姐点的。”

    闵意安知表妹并非不知轻重的人,无端定不会点这意有所指的一出戏。

    周兰君卖了个关子,“表姐看完便知。”

    水台上长袖的女娘与书生还在纠缠。下一刻,色厉内荏的女娘突然笑道:“朱雀桥边野草花,路过的郎君你莫腰了腰。”

    “那金乌抖擞金羽漫天,”

    “待明日还要那金鸡报晓。”

    “自此山长水阔,不祝郎君前途似锦来官运亨通,亦不祝你儿孙满堂来富贵前程。”

    琵琶声抑扬顿挫,嘈嘈切切,有滚珠落盘之势,滑而急切。

    台上的女娘还在继续。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阴阳有白纸,对面一层纱。独木桥上不相缝,通天大道别相见。”

    “自此生来不复见,老死莫相往。”

    “若要再相见,除非天上人间颠倒,阴阳两极错序,我为尊来你为卑鄙,我做王来你为寇。”

    “君呀慢些儿走,莫踩了阶上青痕,破了那鎏光金影。”

    ‘铿’然一声,琵琶戛然而止,而后急转喜乐,丰收大年,谷仓充盈,天下太平。

    喜乐声悠扬远长,成了这场浮生戏的尾调。

    戏闭

    周兰君定定望着对面的人,美目流盼里多了一份女儿姿态,她嘴角含笑,沉醉在琵琶铿锵的轻快音里,十分满意。

    一曲终

    闵意安回神,望着对面身着檎丹捻丝螺纹薛襟裙的周兰君,细眉微挑,“你写的本子?”

    周兰君将案上的香添了新的,石榴香萦绕在两人周围,时隐时现,待要仔细去闻,似乎又没有了,只剩下炉上香雾袅袅,青烟在两人间形成一道漂亮的形状,妙不可言。

    “看腻了那莺莺燕燕郎情妾意的本子。古来但凡戏本,若不是天崩地裂山盟海誓,必是负心薄情郎与柔情美娇娘,左不过破镜重圆,或娇娘含恨自饮。我想看出新鲜。”周兰君支颐在案上,银珠与官绿的松石璎珞耳环轻微晃荡,忖得她的脸英气十足,颇有神韵。

    闻此,闵意安抽身懒懒靠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半晌不言。窃蓝色的云雁烟云穿花锦忖得她小脸秀挺眉目如画,好似烟雨过客,片衣不沾尘露。

    “当真是你写的?”

    在她的凝视下,周兰君噗嗤一声笑出来,“到底是瞒不过表姐的眼。我哪里有那本事!不过是不喜那亘古的酸文,改了个尾罢了。”

    闵意安点点头,纳了她这份好意。

    “这个结局改得甚好。秀秀,记下来,这么好的故事,自是要带回星都。”

    世人皆爱颜色,只要那台上的男子生得貌美,台下看客自有一掷千金。她要这银钱都进到她闵意安的口袋里来,何愁钱不能生钱。

    听她还要复刻带回星都城,周兰君没有料到。

    见她那般大惊小怪,闵意安但笑不语,轻摇团扇。一起一浮间,芙蕖暗香。

    周兰君原是赠她一曲浮生戏,慰她不平事。没料她思绪已经跑了十万八千里,愁苦不满足于生财之道。如何能让周兰君不叹息!

    果真,这便是她望而生畏的表姐,不是没有道理。

    “你既为我点了一出好戏,我亦要赠你一出好的。”闵意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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