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聪慧,我喜欢。”

    “只是因为这个?”周兰君不信。

    一个机灵一点的孩子,是与旁人不同了些,多些照拂似乎也没有不妥。只是她的做法明显超过了怜惜。

    闵意安坦言,闻超说的那句话触了她某处柔软,使得坚冰化了水,生了柔情。自嘲,“兴许也只是偶发善心而已。”她自认不是一个心软良善的人,确曾动过怜惜爱才之心。

    还有一点没有说,她不要再当笼中的鸟儿,被人掌控命运。

    周兰君恐她惹火上身。不过她既心意已决,再劝已是无益。

    两人再聊起已经是其他事情。

    “过几日惊雀山有雅学集会,你可有意?”

    “文人集会,我去凑什么热闹。”

    她翻起那还没付钱的便宜册子,思索着怎么草图钗环。嫁衣是草好了,头面没有着落。

    周兰君在一旁坐下来,“听阿爹说届时会有不少商贾前往。说是文人雅士集会,实则探花郎邀溪亭文人豪绅赴惊雀山议国事。”

    溪亭自来出名士,又多商贾,是归越经济命脉所在,自古有得宣城得归越的说法。

    闵意安从册中抬起头来,“有这样的事?”

    怎么听着怪怪的。议国事,商贾去做什么,还有一群没有官衔的白丁。今圣点的探花郎,瀚林大学士,不在朝堂谏言,论国事论到溪亭来了?

    “这世道稀奇事多着,你若奇,我们走一遭瞧瞧?”

    “你不觉得奇吗?”周兰君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商贾豪绅与文人士子汇集一处,你何时见过此等场景。”

    闵意安心里咯噔一下。月前兄长前往宣城,押送之事秘而不宣;闵家一向不与朝廷的人往来,水运中途巧遇巡城司的主事。而今探花郎又汇山阴豪绅文人于惊雀山,所为共商国事,到底是什么事?

    闵意安茶瞳猛然一缩。

    周兰君笑意吟吟地望着,笃定她一定会去。

    “你早就知道?”

    库藏空虚,得向民间借力。这天下都是王朝的,如何就不能使得呢?!

    “你的机会来了。”周兰君提醒她。

    她不是想要得自由吗,这便是水到渠成的机会,闵家荣辱就在这一水之隔。

    闵意安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磕动。须臾抬首,柳叶眼里射出坚定,她轻启薄唇,吐出的话简而有力,“去。”

    惊雀山坐落在溪亭以北,常有文人登高集会,留下很多风雅趣闻。

    此次集会,汇溪亭文人才子和各路商贾,朝廷恩泽有意在民间作选‘捐私’,拔忠义之人做表率,为家族增添荣耀,以匾授之。溪亭有名望的文人与商贾在六月初九这日往惊雀山汇集,场面震撼异常。

    山脚人流涌动,有小贩临时支起了摊,茶水、小吃、糕点,供往来行人补给。慕名赴惊雀山的人自四面八方涌来。

    闵意安与周兰君紧紧牵住对方,恐冲人流涌动散了彼此。

    两人乔作男装,束了髻,着圆领长衫。

    往来行人瞧两人生得俊秀,又十指相扣,面色了然,讳莫如深。

    龙阳也不是啥不能启齿的,只这般明目张胆,到底有伤风化。

    摇头,有伤读书人的体统!

    “愚知短见!”周兰君咬牙,“真是一叶障目!”

    闵意安用折扇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也不怪旁人错认你我。一则你我乔装得高明;二则嘛,文人才子多霁月风光,似你我这般伤风败俗之辈,朋比为奸,实不多见;再则,我你二人还能囫囵站在这儿,仰仗他们读了诸多圣贤之书,是你我烧了高香。”闵意安笑嘻嘻,眼里尽是狡诈。

    周兰君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在家是受宠的小妹,在朝曦山是得意的弟子。一朝下山,没得叹世道险恶,先被制了个有伤风化。气哉!

    她抓紧闵意安的衣袖,走得大摇大摆,要把旁人世俗的偏见和短见踩烂。

    两人随大流往山上走,终于在日上中天时登顶。

    “听说圣上此次开恩,捐私可免征丁,庶民不用征丁也能报国了。谁说忠义难两全。瞧瞧,这两全的法子不就来了。要我说,想出这法子的人真是个鬼才,简直要名留青史,千古流芳,活该我们都打个神龛把他供起来。”

    “谁说不是。前年杨兄家中高堂还说要拿家私替他捐官。不过一载有余,这天上掉芝麻饼的事竟是砸中了,可见后福不浅!咱们读的乃圣贤之书,经典雅集,与那苛刻顽固的八股文章风马牛不相及。要我去写哪种没有灵气的东西,无异让愚弟食无肉,居无竹。不来不来。”那人摆摆手很是一言难尽。

    另一人点头接话道:“张兄说得很是。你我有心出力,奈何分身乏术。捐了私,也算了了大丈夫舍身为国的慷慨奋志。捐出这个人头钱,来日退了胡人,虽未赴边,谁又能说不是你我的功劳。能全你我留在家中看顾高堂的孝心,又能得圣上‘忠孝之家’的赞匾,简直光宗耀祖,两全其美了。再没有比此法子更妙!”

    “就是不知谁有殊荣能夺得魁首。我观诸位先生都是学富五车,品味高雅,性自高洁,稍后可得让着愚兄呀,给愚兄些许薄面,莫要让我输得太难看,有伤文人体统。”一人拱手道。

    “哪里哪里。不过寻常交流,意在增进情义,莫要太功利,更别介怀。先生稍后手下留情才是。”

    “是是是,为归越出力,好事情,你争我抢在所难免,可见你我赤诚之心,溢于言表。稍后若言辞不当,望诸位雅学莫要见怪。莫介怀,莫介怀。”

    “不介怀,不介怀。”

    “对对对。”

    二三成群客套寒暄着,三五几步就能遇见熟人。有的还能遇见顶礼膜拜的雅学,当即便要对上两句,唯恐错漏时机抱憾天年。言笑晏晏,风过,吹起衣摆,墨香若有似无。

    “今圣要是知道他治下的文人皆这般水准,估计睡着都要气醒。”

    周兰君坐在阴凉处歇气,望着扎堆的白衣公子感慨。

    此处人多,勉强三两个,转身还能遇见四五个。声音顺着风吹到隔壁的堆子里,被人听见。

    那人瞪了一眼两人,咬牙道:“有辱斯文,不知所谓。”甩袖去了另一边,似离二人近点就要沾了晦气。

    还不兴让人说啊。

    周兰君无言以对。

    闵意安笑意吟吟。

    “你还笑。”周兰君气恼。这些人哪里有斯文端方的样子,别以为一个个身穿白衣拿把折扇就能倜傥风流了。肚里没有二两墨,那扇子也不能扇出花来。

    闵意安端睨着身旁的人反问道:“你知道那人为何生气吗?”

    “恼羞成怒。”被人戳穿,谁不恼?

    闵意安摇头。良久娓娓道,“他们不屑八股文章,却又越不过去。投身天家应允的这场文人集会,不惜真金白银出头。这样费劲心里往上爬的人,你竟说他爬的姿势不雅。谁能不跟你急。”

    经她这么说,周兰君倒是想起来,那可不单单是个好名声,还有个御赐的匾。

    御赐之物,便是做官入仕又有几人能得?!

    只是这笔账怎么算都奇怪。

    “忠孝仁义还能这样算?用买卖的?”

    杜存显作为她的老师该教的都教了,这剩下没教的要么不在圣贤书里,要么就是教不了。人性多变,犹如魑魅,没有定型,没个化形,着实无从教起。

    所为历练,还得多练。

    任她悟性再高,天赋再惊人,也是不能平白跨过去的。这纵横之道,她还差得远!

    “有人肯卖,有人肯拿,这买卖就成了。你说算不算。”

    闵意安站在人堆中,冷眼旁观,仿佛这场集会的不速之客。她扫一眼众人,环顾四周,冷峭道:“制人,受制于人。只要心里还有一点欲望,便有被掌控的可能。你今日看他们可笑,为了一个好名声费劲心力。他们图声名,我们图什么?”自己又何曾有别于这些人。

    只要有所图,便会被牵制。

    周兰君心头似被一根细小的丝线牵动了一下,而闵意安说出来的那些话就是提绳的力,微妙又危险。

    须臾,周兰君苦笑,“伸手摘星,虽可笑,心无愧。”

    这世上难得就是无悔与不愧。

    再看这些人,敢做敢言敢表现自己所图的,雅还是不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闵意安讶异。

    到底是杜存显教出来的学生!

    “无愧难求。愿我们都无愧无悔。”良久,闵意安喃喃。

    风轻轻,衣袂飞扬,文人墨客三两成群,或志同道合,或唇枪舌战,还有自成一派。

    登高望远,流觞曲水。溪亭钟灵毓秀,自来出得人才,更不乏富贵豪绅。

    在一群文人才子的谈笑声中,这场集会的筹谋之人终于露面。

    “诸位先生久等,筠之来晚了,还请莫要介怀。”

    一男子从亭子下面走上来,白衣翩然,目若星辰,皎皎兮若明月入怀,飒沓兮如流星划夜,斯文端方,儒雅俊秀。

    “筠之兄,你来晚了,该如何自罚?”有人戏笑要罚他。既知来晚了,便该领罚。怎么个罚却教人臆想骗骗。

    见此,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要他自罚。

    被众人附庸着不给薄面,来人却并不生气。

    “当罚。”他笑着附和。

    阮咸斯文清秀的面上笑容灿烂耀眼,似多看一眼都要灼伤人的眼睛。

    此正是太阳烈的时候,亭子里燥热一片,他仿佛并不受灼气干扰,一派清净自在,连说话都带着温柔和气,方才哗然一片吵闹要罚他的人,此刻皆默契闭口不言,众星拱月,盯着这个文人士子中的星月翘楚,等待他的下文。

    阮咸一拱手,提议,“诸位雅学皆是溪亭难得一求的人才,今日邀天下能人至此,是诸位给阮某薄面。这般,我打头,给诸位做一序,再抚琴一曲慰诸雅兴,做此抛转之举,引诸位高朋之志。昼夜不过数十载春华,白云苍狗,一世既瞬。不求千古流芳,万世载明,唯图一醉。来日后学提及今日溪亭之事,若为后世之美谈,乃你我之幸也。”

    阮筠之乃是归越国雅学头号第一人,天下学子无不以一睹风采为荣。而今真人就在眼前,怎能不让人心亢奋。

    这可是读书人心心念念的有学之士。仪表不俗,风雅之极,他还有着溪亭诸多文人艳羡不能乞及的身份。年纪轻轻便跻身朝堂,入瀚林,而今目睹真人,实乃殊荣。

    “暨贞五年,序时焦月。天高云闲,雁飒风清;川秀葳蕤,燕江盈泽。余幸承天赴毓秀之地,窥天人星斗才高。遂邀江临书中仙,于溪亭娱瑕日;浮生萍水,引仙人为弦音。兴之所至,陶然忘忧,高朋挥洒燕江,倾斗海生花。然盛华常瞬,星云易换。弥亘古瀚海星夜,天工抖擞复降贤才。黄鹤复归,燕衔高朋墨落蓬门之户,春华生发,满树桃雅杏李齐家。诸学洒江,慨然不吝,愚以文载,后世共瞻,余之幸哉。”

    阮咸立在惊雀亭,俯瞰脚下燕江,天上雁过飒飒,江面扁舟流淌而下。倚栏,仿佛乘鹤去而复归的仙人,遗世独立。

    旁人一字不落记下他方才的话,引的满座雅学称好。

    “这个阮大人,当真是瀚林学士?不是马屁精?”周兰君十分惊叹。

    他一番洋洋洒洒,话得巧,用词妙,在坐的谁听了不高兴。

    不是说读书人清高矜傲吗,话还能这样说啊?

    周兰君算是见识到了。这白衣翩翩的君子,说起奉承话来,那才是夺命!

    听听

    她若是个男子,被人夸才高八斗,天工造物之奇才,那夸口的还是当今瀚林探花郎,不待千古,还没到家就乐死半路了,怕是要万臭!

    这文人雅士心中登峰造极的神,无论相貌家私官职,没有一样挑得出半点毛病。世间真有这样无暇的人?

    周兰君定定望着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耳闻铮铮琴声,思绪已飘到九霄之外。

    “你在想什么?”闵意安撞撞她的肩膀。

    周兰君回过神来,“这人真是挑不出一点问题。”

    闵意安笑,“连你都觉得这人太过完好?”

    “这不显而易见么。”长了眼就不会看不见。

    “这就对了。”闵意安道:“哪有什么完人。”千古圣贤,暗夜星河亘古,至今还没造出一个完美的人来。

    继阮咸之后,有雅学接连表文。用词之绝妙,气势之宏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文无第一。

    溪亭一聚,天下才子汇于惊雀山,成了往后二十年归越一大美谈。

    时日大半

    琴声渐缓,弦音散入山川,归息四海。

    夕阳晚照,给溪亭笼上一层余辉,翠微含黛,亭中雅士白衣被渡上一层金色。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在一片附和称赞声中,阮咸慨叹,“今你我文人能在此一隅安宁之地清议畅谈浮生闲散,不过向天偷得清闲,倒是不知这样的清闲日子还能度得几日。”他举袖拭泪,颇是伤怀。

    话到此,众人情绪急转,或垂泪,或不语。

    北边狄戎几度挑事,有南下之势,南面氏胡亦虎视眈眈。

    如今的归越,再没有十几年前的魏将军。归越忧矣,危矣!

    “是呀”说到忧心处,众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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