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傅徽之进了幽州界内。他松握着缰绳,不控制方向,任由马行。

    事实是,傅徽之已不大清醒了。已过了月余,他腹部的箭伤还未愈合。一路奔逃,他几乎没有歇过,药自然也断了。尚在客船时,他便觉支持不住,没想到硬是捱到了幽州。

    他知道自己应当寻个医士。可他不能进城寻医,追捕令早传到了幽州,城门还张着他的画像。城外也不知何处才能寻到医士。

    夜来又落起了雨。他信马而行,似乎行到了偏僻处,未见到客舍与人家,不知今夜该宿在何处。

    骏马不喜淋雨,走得极慢,最后走到一棵大树下停了避雨。

    傅徽之只觉头越来越重,他仰面,雨珠砸进眼里,砸得他生疼,都没能让他清醒些。最后还是一头栽下马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轻拍他的面颊。那人的手掌纵沾了雨水仍能觉出其干枯。

    傅徽之拼命睁眼,想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心想,若当真在今夜被捕,那也是他的命。

    他再次有些知觉是在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之后。他不再是躺在雨水中泥泞上,而是在干爽的床榻上。

    他的目光扫过上方屋梁,扫过高案并案上油灯,最后停留在药炉前。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炉前。一身褐衣发白,一看就是洗了太多回,穿了很多年。

    门未紧合,屋外风雨未停。

    看来是这老者救了他。傅徽之对老者轻声说道:“是阿翁救了我?多谢了。”

    老者并未回头。

    傅徽之心觉奇怪,又唤一声:“阿翁?”

    老者仍无动于衷。

    傅徽之略一思索,心觉是老者怪他礼数不周,便起身下榻。站起时,头还有些晕,他手撑着高案缓了缓,才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多谢阿翁相救。”

    老者终于起身。

    傅徽之听见老者喉间溢出几个不成字音的音节,如幼童咿呀之语,不解地抬头。

    老者须发皆白,满面沧桑,看着七八十的年纪。口中吐着音节,双手也正比划着什么,颇为急切。

    许是见他茫然,老者伸手按下他行礼的手臂,而后转身去案边。他行走时脊背微弯,到案边后以指蘸水,在案上划着什么。

    傅徽之走近,原来老者以指蘸水在写字。

    傅徽之这才恍然,原来这老者不会说话。他又想起方才自己说话,老者都不应,恐怕此人双耳已聩。看来是生来耳聩,无法学字音所以也不会说话。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伤了他的双耳与咽喉。傅徽之自然不希望是后者。但若是天生耳聩,不须细想,识字读书,必会比寻常人困难得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了,老者是问他除了伤口痛,可还有何处不适。

    他这才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想是原本的衣服湿透了,穿不了。但身上这衣服却不似老者身上的那般被洗得发白。若不是这衣服衣袖有些短,他甚至怀疑是老者为他新裁的衣裳。他又抬手抚过伤处,觉出伤口也被重新用绢帛裹了。

    傅徽之心下触动,想这老者如此心善,竟至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又不由伤悲。

    老者既然会写字,那必定也认字。傅徽之也以指蘸水,在案上写字回道无不适,并再写字道一回谢。

    老者写“无妨”,又用手指了指药壶,再写“药”、“治伤”。写罢便又往药炉边去。

    傅徽之知道他这是要取药壶倒药,忙先一步上前握了壶柄,不防被烫得缩回手。老者忙伸臂拦他,右手取巾帛覆上壶柄,而后方伸手握上,最后拿了药壶去倒药。

    傅徽之立在原处,心中一片苦涩。离了家族,离了侍女,他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听见老者吐出一个音唤他,他便走过去,也没问这药是医士开方还是老者自己配的药,接过药碗便一口服下。

    老者满意地点点头。又写字问他从何处来,因何受伤。傅徽之皆半真半假地答了。

    最后老者问他欲往何处去,傅徽之沉默了。

    老者忙伸袖拭去一些水,再蘸水写字。

    傅徽之望过去,其大意是若无处可去,便住下,不收租金。他无儿无女,只求他百年之后,能将他安葬了。

    傅徽之并不因老者有所求便觉老者救人非真心。老者所求不过一件小事。纵是萍水相逢,遇到这种事,他也不会不管。更何况得人救护一命。

    至于住不住下,他早些时候信马而行,也不知到了何处。而后昏迷,被老者带回家,更不知此处是否危险。他确实有意藏身幽州。但必要藏一个远离县城之所。此处是否能藏身,得去四周细细看过方知。

    于是他在案上写道:相救之恩,无以为报;但有所求,赴汤蹈火,虽死无辞。

    老者喜不自胜,下意识做了手势,而后又蘸水写道,多谢,除却身后事,别无所求。

    最后老者教他早些歇息,撤了药炉,又给他留了蓑笠,便也回屋歇息了。

    傅徽之便披蓑戴笠,出了门。他四处看了看,皆未见到人家。想来此处偏僻,可以安心住一晚。明日白日里可骑马去更远处看看。

    他转身进门,正要进屋时,听见骏马喷鼻之声。他便又去了马厩。

    果然是他的马,想是老者救他时一并将马牵了回来。马厩中除了马还有一匹驴,大抵是老者出行之用。

    第二日雨停,傅徽之骑马出门。最后探清此处在蓟县北五十里,难怪不见人家。若藏身倒也是极佳之处。

    他自然也可以是另寻客舍或人家借宿,但见过他的人越多,或许便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何况既答应了老者,住得太远,也不方便得知老者消息。最终他回去与老者说愿意住下。他知道老者一定拒绝,便也不说愿意给租金的话。

    他知道了老者这些年一直渔樵为生,便决定平日便帮着老者渔樵。

    最后他去幽州城东第二处客舍旁给秋芙留暗语,说他在蓟县北五十里。

    他虽更希望秋芙能离开他,过自己的日子。但当日在马车里,他听到田金的话,明显是认出了她。加上后来他们逃去,田金必然更怀疑秋芙。他怕秋芙被人捉了,总要知道她安全了,他才放心。至于今后如何,可再商议。

    一连数日,在此地服药歇息,傅徽之腹部的伤终于慢慢痊愈了。再一日,秋芙寻到了他。见秋芙并无受伤,他也安心了,将老者救他之事告诉她,引她见过老者,便也住下了。草舍虽只有两间屋子,却还有堂屋。关于谁睡堂屋之事,二人又争执一番,后来傅徽之实在不想以旧日身份压她,便如秋芙所愿,允她睡堂屋。

    至此,他们算是真正甩掉了追捕。

    他们在此处安稳地过了几日。忽一日,傅徽之看见老者提着笼灯出门。眼下天色已晚,也不知他是要去何处,忙追上去。

    没等他开口问,老者左手又拎起一壶。

    傅徽之常看见那壶,识得是老者的酒壶,便明白他是要去酒家沽酒。

    原来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说话便能表情达意。

    酒家虽也在城外,可他们住的草舍太远,老者纵骑驴来去也要很久。他骑马过去快一些。况且老者年事已高,他不放心。

    傅徽之便伸手握酒壶,老者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忙摆手。但傅徽之坚持,老者便松了手。最后对他做一个手势。

    这些日子他没有刻意去学手语,但很多手势看多了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手势傅徽之见过很多回,知道是多谢的意思。

    秋芙也看见了,赶来争着要去沽酒。

    傅徽之牵马到门外,道:“你回屋罢。沽个酒而已,很快便回了。”说罢便拎着酒壶上马而去。

    在酒家沽完酒,傅徽之即刻回马了。

    在城外的人家,都是离城越近,分布越密集。离城远了,进城不便,人家也越少。

    傅徽之行到距城二十余里时人家已很少了,要走很久方能见到一家。

    忽然,傅徽之见到前方一处火光大盛。那火光不是靠燃几支蜡烛、几盏油灯能有的。

    大抵是失火了。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有人困在火中。附近人烟稀少,四周也不见行人,傅徽之只能独自飞马向前。

    走近了方知那火非在野外,而是在屋中。那极有可能有人困住了。

    思索间便已到了,傅徽之在篱门前勒马。而后迅速下去,将酒壶倚在墙边,冲进了篱门。

    熊熊烈火几乎要冲破门窗。屋门自外上了锁,傅徽之便欲走到窗纸燃尽的窗前向内看一眼。谁知在两步外便被窗内涌出的热气与屋子本身的灼热烫得退了一步。为防热气灼痛,他下意识以袖遮眼,朝内大喊一声:“有人么——”而后屏息静听。

    果真有声音。那声音虽然闷,但仍然分明。竟是婴儿啼哭声。

    傅徽之即刻转身扫了眼院中,见一水瓮,立刻扑过去。水瓮竟已见底,反而地上有大片水迹,怕是不久前方为人倒空。看来这大火也有蹊跷。

    傅徽之急得四下顾盼,视线扫过篱门时,却见篱门外一黑衣人左手捂着右臂正盯着他。见他看去,又迅速隐了身形。

    此人恐怕便是纵火之人。但他不能去追,还不知那孩子能坚持多久。

    傅徽之又转身,火海照进他眼底,他一咬牙,全力冲撞屋门。如此数回,随着一声巨响,屋门被撞开。

    屋内的热气已是极烫。傅徽之强忍不适,一头撞了进去。他面上裹着白巾,又以手轻捂口鼻,微微俯身在火海中搜寻着孩子的身影。

    他四处看过,孩子没见到,却见一男一女倒在地上。

章节目录

可怜夫君变反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水底青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水底青山并收藏可怜夫君变反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