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衙署。苏敬坐在案前,他正看着案上平铺的画师昨夜依壮年人口述画的画像。他还未遣人送去张于城门。

    忽有人报昨夜于大火中救婴孩之人求见,苏敬忙召人入见。

    少年仍旧以白巾遮面,远远一礼。苏敬便细看他眉眼,比着案上画像的眉眼,最后摇摇头。一般依着别人口述画像画出来的最终均与本人相差极大,此次也一样。他本没盼着能凭这画像寻到人。反而这少年自己送上门令他有些意外。

    苏敬起身上前,围着少年仔细端详一番。少年不动如山,任他围转,没有半分卑微姿态。

    苏敬绕着少年转了一圈,又回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昨夜是你从大火中救了一个孩子?”

    傅徽之并不看他,只道:“是。”

    “你此来为何?”

    “想知道那孩子好不好。”

    “只为这个?”

    傅徽之终于微微侧头看着苏敬说道:“昨夜我去救人时,看见篱门外有一鬼祟的黑衣人,左手捂着右臂,偷眼看我。屋外有一水瓮,其中却无水,反而地上有水。屋门也是被人从外面锁了的。救孩子时,又见那孩子父母手足流血,显然为人砍伤。如此种种,皆指向一点——那大火非是意外。”

    昨夜苏敬曾带人在房屋烧毁后的焦土中搜寻过。没什么特别之处,大抵是寻常的油灯倾倒引燃了何物,方致大火。此种意外并不少见,虽说大多时候人都能逃出屋去。但当日天色已晚,夫妇二人或是睡下了,醒来时火势已盛,未及逃出去便被毒烟毒死倒也正常。

    是以苏敬几乎已认定是意外,不想随口一问是否有可疑之人,方知有这少年来过,又急匆匆地走了,才心生怀疑。若如这少年所说,此事果真没那么简单。

    可他们寻到尸首时,尸首早被烧得焦黑,手脚纵有过伤,也看不出了。而屋门已被烧毁,焦土中确实也有一两把锁,但不能确定是盒锁、柜锁还是门锁。至于水瓮之事,他未曾留意。他到时火已被灭,地上都是乡邻救火时倾的水,如何分得清。这少年所说,一件事也证实不了。一切都凭少年空口说而已。

    苏敬便又围着少年走了两步,边走边细细看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少年一身素白衣裳,并无特别之处。发间一支木簪,足踏布鞋。而近日多雨,鞋上却并无泥土,若不是自身爱洁,便是有家室之人。可苏敬总觉得这身朴素装束穿在少年身上似是委屈了他。

    “你说大火不是意外,可有物证?”

    “并无。”

    “并无。”苏敬笑一声,“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那处偏僻,少有人烟,而你偏偏是第一个进去救火的人。如你所说,那大火并非意外,如今毫无线索,你便是最可疑之人。”

    傅徽之叹一声:“我知。”

    “那你还坚持说那大火是意外么?”

    “是不是意外不是我说了算的。我所说皆是事实。想县尉自有决断。”

    “你便不怕我捉了你?”

    “我知道什么便要说什么,若因我未曾说,便令真凶逍遥。我心难安。况且……”傅徽之直视苏敬,“若我当真是纵火之人,何必来此?”

    少年所言,苏敬颇为满意。但他仍旧咄咄逼人:“也许你知道我早遣人盯着各处医铺,必要捉拿于你,便想了这番说辞,欲洗清自己的嫌疑。”

    “若县尉当真这样想,小民也无话可说。小民便在此处,要杀要剐,听凭君意。”

    苏敬沉默片刻,忽又问:“你是何村人?”

    傅徽之心一紧,知道苏敬是有些怀疑他了,大概要查他户籍。但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答道:“我是我爹的庶子,我娘亡故后,我爹便将我逐出了家门。”

    这回答倒是出人意料,苏敬疑道:“这是何意?想说你是一个流人?”

    傅徽之颔首:“我非蓟县人,也是近日漂泊至此。”

    “何名?”

    “云脩。”

    “父何人?”

    “离家时尚小,不知。”

    “那名字怎么记得?”

    “姓名自取。”

    “因何遮面?”

    “面上烧伤骇人。”

    苏敬一句接一句,问得极快,少年也答得非常快,并无迟疑。

    又盯了少年片刻,苏敬问:“入蓟县后住何处?”

    傅徽之道:“得城外一老者收留。”

    “老者何名?”

    “不知,老者耳聩不能言,我未曾问过。”

    “住何处?”

    “城北五十里。”

    城北五十里有一聩哑老者,此事苏敬是知道的。料这少年于此事上所言非虚,否则那处偏僻,老者又聩哑,他如何得知。

    在苏敬思忖时,少年忽道:“县尉若无他事,小民便告辞了。”

    “你想走?”

    “我不能走?”

    苏敬下意识按刀,却忘了他还未及佩刀。他便看着少年慢慢往刀架退。“你怕是走不了了。”

    少年也看着他,全无慌乱之色。“不知小民何处得罪大人?”

    “不知?你说了那么多,是不是想说你并没有户籍?”

    “小民不知,我父既不肯认我,想来尚未入籍。”

    苏敬笑了声,他已退至刀架前,手探向身后握住了刀。“你可知单凭无户籍这一点我便能捉你。”

    见他握刀,少年面上仍无甚反应。“小民实不知无户籍也是罪。既如此,县尉尽管拿我便是。”

    “你想说不知者不罪?你身上的罪恐怕不止这一桩。”苏敬又握着刀一步步靠近他,“你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可恰恰是这滴水不漏最为可疑。见我拿刀,你丝毫不乱,仿佛不论遇着什么事,都不能令你动容半分。这岂是一个乡野小民或是一个流人应有的气度?”

    气度这个东西,非是一日而成。受亲友与本身所受教化的影响。少年装束虽与寻常百姓无异,可气度完全不同,更似高官贵族子弟。

    而气度全凭个人感觉,其实有些妄断了。或许是他看错了,又或许这少年生来便气度不凡,又或是早看淡俗世,有了隐士之风。

    “还有……”苏敬忽然拔刀相向。

    傅徽之下意识侧身一避。

    “你是会武的。”苏敬对少年意料中的反应很满意,笑着举刀向他咽喉。

    可少年却忽然伸手握住左臂,面露痛苦之色。

    苏敬自觉那一刀没伤到人,惊问:“你怎么了?”

    少年不答。见少年不似作伪诈他,苏敬便放下刀,上前抓住少年左肩衣领,一把扯下。

    所见之处皆裹着绢帛,仍有丝丝鲜血渗出。难怪少年如此,方才躲刀时牵扯伤口,如何不痛。昨夜新伤,怕是不动作都会痛。

    苏敬不禁蹙眉:“伤得这么重还敢来此,你不要命了?”

    昨夜壮年人说少年半个被都或烧伤了,他还不以为意。今日又见这少年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还以为是那壮年人夸大其词,其实没伤得那么重。他实在不知这少年是如何做到一声不吭地站在他面前,还能对答如流的。

    苏敬又顺势扯下少年的遮面白巾。少年并未诳语,半面皆被烧伤。

    苏敬有些不忍心看,又愣愣地盯着少年的眉眼口鼻,直到少年重新系上白巾,他才回神。

    少年咬牙说道:“学武便可疑了?”

    “别说那些了,我带你去寻医士。”苏敬抓住他的手腕便要走,少年却抽回了手。

    少年凝视着苏敬:“不必。还请县尉护好那孩子。告辞。”说罢便转身向外去。

    少年不再捂着手臂,但走得极慢。苏敬若去追,自然追得上,但他没有。

    屋外白直看着少年越过门限,迅速进门。“县尉便这么放他走?”

    苏敬摇摇头:“派两个人跟着他。知道他住在何处,还怕他逃了么?”

    白直转身欲去时,苏敬又叫住他:“还有从那户乡邻查起,看有没有人右臂有新伤的。”

    “却是为何?”

    “那少年说大火非是意外,火起时曾见一鬼祟的黑衣人,左手捂右臂。”

    “县尉当真信他?”

    “宁可信其有。况且,若真是意外,那少年没道理来。”

    …………

    傅徽之骑马出城不久,便遇到秋芙。

    秋芙与他并辔而行,轻声说道:“公子,身后有人跟着。”

    傅徽之道:“随他们去。”

    “为何?不是县尉怀疑公子了么?”

    “他是有些怀疑,但我已告知他我住在何处。”

    “这又是为何?”秋芙忽然想明白了,“公子料到县尉会派人跟着了?”

    傅徽之轻轻点头:“我若诳语,或是我中途甩开他们,县尉皆会起疑。只有确认我所言非虚,他的疑心方会少些。”

    傅徽之想过苏敬会因大火的事怀疑他,或是早已看过他的画像,识出他便是傅修。谁知苏敬竟抓住了户籍这一点要捉他。又逢苏敬试他武艺,他便顺势作痛状。他躲刀时,确实牵扯了伤口,可那痛并非不能忍。他故意表露痛色,便是想看苏敬会怎么做。是仍坚持拿他,还是放他自己去治伤。不想苏敬当真放他走了。

    可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有些看不透苏敬这个人。

    秋芙忽又道:“公子,我看你面色不好,去寻个医士看看罢。”

    “不必。我没事,回去换药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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