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朔高中的时候住得离学校非常近,越是离家近就越是容易卡点到校,当年他无数次踩着到校铃跃上这楼梯,祈祷班主任不在。

    但是如今故地重游,却让他立即腾升出一种眩晕感。他从没见过如此昏暗阴森的学校走廊,在他的记忆中,这里是永远明亮且喧腾的地方。白天经过走廊,小蜜蜂扭曲后的嗡嗡讲课声从窗缝里传来,后排同学在练习册的高塔后困得磕长头,而到了午休和晚饭时,走廊里吵得像是关上一千只知了,要不停地侧身才能绕过三五成群抓紧时间笑闹的同学。

    而现在,脚下的地砖上不知拖拽过什么巨大的器械,割出无数道令人不安的痕迹,杂乱地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墙壁斑驳起皮,露出下面深灰的水泥面,并从天花板上向下拖出道道泪痕般的水痕。走廊似乎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窄,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久没回来了,但只有原本三四个教室长的走廊一眼望过去居然望不到头。这段走廊的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闪光牌歪斜,绿光无规律地频闪着,代表安全的箭头指向斜下方。

    教学楼的形状像一个大写L,从中间的主楼梯上来两侧都是教室,而东侧的走廊尽头一拐弯,还有不长的一段,杜雅彤所在的高二七班就在尽头。

    走廊里无比阴暗,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影,但这里却没有静谧的感觉。

    风吹过一层层窗缝传来变频的低吟,厕所里传来水管流淌的哗哗声,教室里传来桌椅晃动,纸张翻阅的唰唰声。但想要仔细听时,细微的白噪音声音又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分不清每一道声音的来去。

    他一步步向前走,右手边的教室里,每一间都混乱地不成样子:第一间教室里的投影仪亮着,蓝色的电脑画面打在白板上亮得惊人,妖异的蓝光打出巨大的影子;第二间教室里桌子堆叠在一起,如同巴比塔直达天棚,而椅子全部放倒环绕正中,猛一看如同一个个跪拜的人;脚下突然一滑,地上开始多出了暗色的血痕和杂乱的脚印,他用鞋尖一蹭,血痕随之拖拽,这是新鲜的……一步步向前走,口鼻间潮湿的味道越来越重。

    忽然,他听见了在种种乱象中,逐渐清晰的人声。

    就在这间拐角处的教室里,就在他几米远的窗根下。这间教室的窗户试卷糊上,但偏偏粘的并不严实,边角间遗漏了一块块眼睛大小的黑暗。

    他停下脚步,他说不好自己到底想不想听清……

    那是有人的抽噎声,晏朔瞬间觉得自己的头发根全竖起来了。

    就在此时,在他的身侧,L型走廊尽头的高二七班教室里,逐渐散发出向窗外白色的光。那间教室的灯亮了。在诡谲幽深的走廊尽头,如灯塔,如深海鮟鱇鱼,丑陋巨口前摇曳的亡魂灯。

    当晏朔出现在高二七班的教室门口时,饶是骨生春也忍不住后仰。这小子脸色苍白,警觉地微微探过身子,直到看见门口站着骨生春和中年男才松下半口气。他紧张得一脑门冷汗,手里却提着一盆绿萝,就是窗台上摆的花盆。他一把攥紧上面焦黄的茎叶,陶土花盆被枯死的根抓紧,被他拎得像只流星锤。

    植物大战僵尸?骨生春瞬间有点想笑。

    “又出事了吗?”晏朔问道,一边说着他一边环顾四周。

    这间教室正是杜雅彤失踪前最后的被目击地,一路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教室见了,这里本应是邪恶老巢一样,最邪性的地方所在。然而天花板上,一枚篮球大小的光球,像漂浮的氢气球一样贴着天花板。

    光球发出柔和宁静的白光,将整间教室照得亮如白昼。

    白光下是一片混乱,简直如同台风压缩在这一间教室里爆发:桌腿被怪力扭曲成畸变的铁麻花,上面压合木板的桌面尽数爆裂,呲出淡棕色的锯齿尖刺,废墟像一个大圆,中间空出了一块……

    一路的血痕就是从这块空白中延伸出来的。浓浓的铁锈味一度压过了教室对面的厕所潮气。

    “蒋一晟死了 。”

    晏朔这才看见,高马尾女一直蹲在门后,她像是废墟的一部分,直到现在才被打回了人形。她从紧捂的双手中抬起脸来,眼线把她的整个眼窝都染黑了,她浑身发抖,眼睛血红,狼狈得像个干瘪的茄子。

    “小年轻就别看了。”中年男看了眼蹲着的高马尾女,朝他走过来,有把他往后推的意思。“妈蛋,死得太惨了。”

    蒋一晟?为什么?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看,他知道自己看过后一定会后悔。但他又能同时想起骨生春的那句话:

    闭上眼跟大家走不好吗?

    倘若真的能把这一切当噩梦,他反倒是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天台跳下去,也免受现在一惊一乍的罪。但他现在感到无比得清醒,更好奇于这个诡异的地方,到底能给这接二连三的死亡安上什么样的借口。

    杜雅彤到底去了哪里?苏海翠为什么会在十分钟内被杀?如今的蒋一晟,那么精明的人,又为什么会惨死?

    他感受在好奇感受到一股气愤,如果这是一部虎头蛇尾的烂片,一出荒谬的谋杀剧,他真的要往天上竖中指了。

    所以他向前迈出了一步,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地上有一个鼓胀的袋子,他先是这么想,然后他才认出了蒋一晟的鞋。

    任何人看到那那具尸体的第一眼,都不会意识到那曾经是一个活着的人。像是一个充气人偶被撒了气,他变扁了,摊在地上。尸体的外皮是完整的,但内在的骨肉内脏都被揉烂了。小时候吃油桃,边玩边吃时会把皮里的果肉揉碎吮着吃……但晏朔从没想到会看到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就连头骨都碎了,蒋一晟的表情扭曲而惊悚。尸体唯一的出口是眼睛,于是血水从蒋一晟黑乎乎的,已经没有眼球的眼眶里,缓缓淌出来。

    他后退一步,天翻地覆的眩晕感瞬间冲击了他的理智。

    立刻,一件玻璃器皿撞击了他的牙齿,有人娴熟而粗暴地掰开他的下颚,随即一口烈酒往他的喉咙里灌。他被呛得一噗,弯腰用力地咳嗽起来,却也感觉到一团流动的火顺着喉管,开始在他的内脏中燃烧。

    他咳得脑仁疼,红着眼睛擦嘴抬起头来,看见骨生春在另一边端着一个瓶盖递给颤抖的高马尾女,高马尾女接过一口闷完,再抬眼,眼神中多了一些决意。

    高马尾女的身上也有血,看来她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甚至触碰过尸体。在一楼听到的那声尖叫,也应该是她的。

    冷静下来以后,高马尾女开始陈述情况,“苏海翠死后,我和大叔先去了实验楼,一楼有一架钢琴挺怪的,我有点害怕,就提议去找……找那几个男生一起来。我们从靠近实验楼的东侧面回到教学楼,上来以后看到门口有新鲜的血,大叔放了一个光球,所以我们就直接进来看了,然后就发现了他。”

    晏朔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光球,那确实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东西,原本诡异混乱的教室,因为这充溢温馨的白光,少了很多恐怖的氛围,就好像密室逃脱有人打开了白炽灯一样,明光下一切未知变为朴素。

    “钱文军先生,名列‘灯塔’半年,因为持有一件能发出非物质光球的器灵而得名。”骨生春看向中年男,向其他两人做出一个介绍的手势,“很荣幸这次有您在,让我们沾了很大的光。”

    “你居然知道我?我才入骸圈一年多,而你十年前……”中年男有点受用她的礼貌,虽然立刻质问,语气却放缓了一些。

    “像您这样只专注于特定类型骸圈的猎人,当然很有特点。”骨生春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蛮喜欢八卦的。诶,您这个光球有什么条件吗?”

    钱文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咂舌斟酌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一个地儿只能用一晚。”

    “真厉害,足够了。”她想到了什么,笑着叹道。“我们四处看看吧,这里是关键地。”

    他在警惕她,所以他有所保留,晏朔想。

    如果这种光球是他们这些骸猎人的超能力的话,确实是简单有效。晏朔环顾教室,在心里感叹,虽然没有什么攻击力,但能在这种违反物理规则动不动就死人的地方,这不用充电的超级大灯泡简直就是佛光普照开天辟地般的实用。

    教室更像是被破坏了,原本的黑板上写满了杜雅彤的名字,每个同学的书本上都大片的墨痕。但现在黑板上镶进去了半根凳子腿,掉下去了一半,桌椅东歪西倒,学校自印卷子变成灰白色的纸碎,随着走动跟着脚步飘起。

    就好像杜雅彤的亡魂原本精心布置了一个诡异的恐怖教室,结果放进来了一股龙卷风,两种癫狂一对冲,反而不那么吓人了,只留下了被抄家般的苍凉废墟。

    骨生春站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这里是杜雅彤的的座位,因为远离中心,只是课桌倒下了。骨生春扶起桌椅,骑在凳子上,捞起地上的卷夹随手翻看。

    “有什么发现吗?”晏朔走过去问。

    “完蛋……”骨生春蹙眉,晏朔登时觉得心下一凉。

    骨生春摇摇头,放下数学卷,“已经连题干都看不懂了。”

    这时,马尾女也走了过来,怕而排斥地停在一步远盯着着这套桌椅,“有学生半夜来,看见杜雅彤还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

    “多在这写了一年题,这换我也有怨气。”骨生春毫不在意,“有什么灵感吗?”

    “被破坏得太严重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高马尾女回头看了眼地上蒋一晟的尸体。

    窗台比桌面高,站起来才能看见窗外的全貌。从窗外望去,能看见学校的铁栅栏,而往另一边转头,敞开的教室后门外,走廊对面的厕所格外幽深,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潮湿阴冷的气味。

    “杜雅彤,真的是失踪吗?”

    望着后门的黑暗,晏朔忍不住开口,他站在课桌旁,似乎真的看见了一个穿着校服的面容模糊的女孩。每当她放下笔直起身子,一边是高台和高台上被栅栏割开的天空,而另一边的视线正好能穿过后门,看到对面的厕所。

    这里诗和远方,哪一个都很苟且。

    晏朔没有看见,当他出神地问出这句话时,在他身后坐着的骨生春挑眉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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