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晏朔没有任何思考,甚至他眼睛都没看清那张脸,手臂便自己动起来。他没有使用冷兵器的经验,过去唯一能用刀的场合只有厨房。在惊骇到大脑空白的瞬间,他的身体自动用唯一熟悉的攻击方式,攥着折刀,却像挥拳一样砸了过去。

    背后传来一股巨力,背后的骨生春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巨大迅猛的推背感甚至把他也撞出去了两三步。他被撞倒在蜻蜓身上,手里的折刀也飞了出去。这小子醒了,他听见他在嘶哑的声音喊着:

    “不要!住手!不要伤害……求求你了……”

    晏朔从没想到会听见老同学发出如此绝望恐惧的音调,心中突然有些动容,他匍匐护在蜻蜓身上,拍着地面想要摸索到刀。

    骨生春发出暴喝,大蛇在这盒子一样的空间里剧烈翻腾,不光是木板和钢铁,现在就连墙壁也发出开裂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KTV的沙锤,焦躁而愤怒地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

    骨生春怎样了?他正想着,腰腹被猛撞,简直像一匹野马踢在他身上,但他闻到了混着酒精的气味,这是骨生春后退时撞倒地上的他俩了。他赶紧腾出手扶她一把,她借力站稳。

    突然,纯黑中喷出一道火焰,热浪在他们上方滚过,难道这大蛇还能喷火?!他在心中大骂,这还是中国蛇吗,干脆去演史矛革好了!他抬头,却看见骨生春挡在两人面前。

    他一下明白过来,原来火柱是骨生春用口含酒精喷出来的,这是队友放的技能。

    她背对着他们,火光下她的发丝狂舞,简直是酣战的瓦尔基里。火光的对面,一只比轮胎还大的金色竖瞳蛇眼,后仰着避开。

    下一秒,骨生春几乎是把他的肩膀撞开,扑到蜻蜓的身边。

    她大吼一句,“再动我剁了他!”

    跺谁?她给我的刀呢?他什么都看不见,但随着骨生春的话音落地,空气停滞了一瞬,哗啦哗啦的沙锤声慢了下来,并与他们越来越远。如墨水中的黑暗慢慢散去,教室像是记忆棉枕头回弹,逐渐恢复正常的空间感。桌椅的残骸没了被挤压的支撑,一些已经被嵌在墙上,还有些碎块断断续续地往下掉。

    教室虽然还是黑的,但已经变回了能微微看清人形的正常程度。骨生春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没事了,诸位爱卿平身吧。”

    晏朔脱手的折刀落在三步远外,她走过去脚尖一踩刀尖,短刀便像铁燕子一样弹回她手中。晏朔站起来,地上的蜻蜓用手腕挡住脸,几个大喘气后才缓缓坐起来,把手埋在掌心里,整个人缩得像是一只进不去冬眠洞里的笨熊。

    “趁着残酒没挥发,聊聊?”

    她在蜻蜓面前放下酒瓶,唰地一声火柴一划,就是之前灌过晏朔的烈酒瓶,只剩了四分之一,里面插了一根棉条,不知道她是从哪弄的。

    ……绝对不符合实验室规范吧。看着这盏自制的酒精灯,晏朔刚有点担心,转念一想这鬼地方还不如全点了,便立刻释然了。

    所有桌椅都被压缩到了墙上,十二班的教室里现在几乎是空的了。宽敞的空间里,这一点小小的火光蒙蒙亮,仅仅照亮了三样东西:崩溃到沉默的蜻蜓,他面前的一双长靴——属于那个砸窗踹门喷火三五秒逼退大蛇的女人,以及一双旧运动鞋——属于奔头给他一花盆开瓢的老同学。

    “我不能说。”好半天,蜻蜓才沙哑地憋出这么一句话。

    晏朔听到身边的骨生春好气好笑地嗐了声。她上下扫过蜻蜓的状态,估摸着他已经平稳些了,便也懒得强求,“好吧,有法海的前车之鉴,我不多说什么了。”

    剩下的还能用,她正准备拾起地上的酒精灯,却听见晏朔开口了。

    “那我有个问题想问。”

    接下来是要进入“兄弟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的坦诉衷肠跪地痛哭环节?她嘶了一口气。

    但晏朔说了一句毫无前兆的话:

    “你为什么要用你父亲的名字?令尊……在你初中时过世了吧。”

    晏朔站在黑暗里轻声陈述道,蜻蜓浑身一抖。

    “你到底是谁。”晏朔俯视着他,突然心中滚起一些哀伤。

    蜻蜓的父亲叫蔚斌。

    晏朔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豪爽热情到有些难以招架的男人。体型跟蜻蜓一样,而且也喜欢踢球,给他儿子买了好几套西甲联赛的球衣,让其他队友都很羡慕。五六年级的两个暑假,他爸自掏腰包领着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去爬山去野钓。蔚斌不摆大人的架子,好几个活泼的同学混熟后管他斌哥斌哥地差了辈分地叫,他父亲哈哈大笑,一点不生气。

    晏朔跟他们钓过一次鱼,他倒是挺开心。但第二天蜻蜓半是抱怨地跟他吐槽,他爸回家后可严肃地问蜻蜓,他们是不是孤立小晏了,怎么他总是在一边儿看天看水不吭声。

    “我爸说你跟个小蔫儿韭菜一样坐着,忧郁得跟要投湖一样。我说那是我们班学霸,他可能在脑里写诗。”蜻蜓讲完和晏朔一起大笑起来。

    当然没有孤立的事,但这关怀让晏朔很是感动。他自以为是个不起眼的安静小孩,没想到蔚斌粗中有细,嘻嘻哈哈身边围着好多人时,也能看到站在远处的小孩,怕他被欺负。

    初三的时候蜻蜓突然请了很久的假,回来后校服上别着黑白的孝字。从其他同学那儿听说是蔚斌去世时,晏朔震惊之余甚至没有什么实感。他和蔚斌只有短暂的接触,但身边人的父母大多正值壮年。

    死亡,突然的死亡,像是一把巨摆毫无道理地从天外砸下来,盯着满地碎片,人先是发懵,然后胸口发堵。

    这件事紧挨着中考,之后两人进入不同的高中。晏朔回忆起蜻蜓时总是觉得有些内疚,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和蜻蜓聊一聊,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为自己的逃避感到自责,但又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安慰。

    拖到半年后,他给蜻蜓打了一段四五行的拜年短信,他没回,两人就此断了联系。

    这就是他在登记册上注意到的另一件事:那上面不是蔚净廷,狗爬字写的是蔚斌。字很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蔚文武,但晏朔马上就想起来了。

    不用真名的顾忌是什么,骨生春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但蜻蜓在这种避讳留下真名的地方使用亡父的名字,确实太奇怪了,哪怕是起个化名也比这个更能在感情上接受。

    蜻蜓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前面的酒瓶灯,晏朔抿了一下嘴,想着他是要行使沉默权了,便准备拿出自己的证据来,“我在登记册上看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从内兜里拿出卷成筒的物证,黑暗中突然一只手摁在他肩上。

    骨生春看着他掀开一半的外套,从外形就看出来他要拿什么。

    她警告式地慢慢用力捏了一下晏朔的肩膀,直到晏朔茫然但心领神会地合上外套。整个过程三秒不到,下面坐着的蜻蜓完全没看到头顶黑暗中的段插曲。

    这小子真敢拿啊,骨生春心想。

    “家仙。”她开口接话道,盯着蜻蜓的脸,翻了翻回忆对上号了,“你们家这祖宗可不好养啊。”

    晏朔略微听说过,东北地区以前会供奉五大家仙:狐黄白柳灰,分别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这五种动物。但随着建国和时代的发展,这种介乎与民俗和迷信之间的说法也逐渐消亡了,对于千禧年后的晏朔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骸狗子的家仙不是家里供的五显财神那个,很像,连概念都很像。也许是因为骸狗子对外人用五显财神的说法做伪装,甚至把两界的习俗混淆了不少。”骨生春看出晏朔的怔然,解释道,“这儿的家仙是本生骸——就是动物变鬼,这个是他们家代代相传的蛇精。”

    这得是养了多少年才能养得这么大,白素贞都得管它叫舅姥爷吧,晏朔扶了下眼眶。

    骨生春在蜻蜓面前蹲了下来,她的神色有些怀念,也许是因为酒精灯昏暗的原因,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了,“你爷爷是蔚三水?”

    “你认识我爷?”蜻蜓愕然地抬起头来,晏朔看出他眼眶一直是红的。

    “呼兰的蔚大蛇家,听说过,没想到你家搬滨宁了。你爹是因为大蛇走的?”

    “嗯,供奉不上骸,被大蛇在骸圈弄死了,在外面便也走了。”

    “还用你爹的名,是你爷爷的主意吧。”

    如果刚刚说到爷爷蔚三水,蜻蜓还只是被大街上的陌生人提到家人的惊讶,那么现在他是真的被惊到头皮发麻了,“……这你怎么知道?”

    骨生春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老江湖就是狠,玩这一手釜底抽薪,他是真有怨气啊。”

    “爷爷说不用我的名和大蛇续,至少有一天想走了能走。”

    晏朔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像是蔚家和这条大蛇签了什么祖祖辈辈契约。最开始是蜻蜓爷爷在骸圈闯,后来传给了蜻蜓父亲蔚斌。因为没有供奉上骸,蔚斌被大蛇杀死了,同时因为没有骸存货,蔚斌在骸圈的死导致了他在现界因意外身亡。现在,大蛇传到了蜻蜓身边,他进入骸圈便是要找骸供奉给大蛇,以此避免落得父亲的结局。蜻蜓爷爷没有给蜻蜓注册新账号,而是让孙子继续用父亲的旧号,好让他不至于实名认证没有退路。

    确实难养,这是供个祖宗还是供了个仇人。

    “……我刚刚,在身边看到了一个人脸,白色的,动手后就消失了。”晏朔想起了这件事。

    说开了以后蜻蜓放松了下来,敞开肩膀,疲惫地歪着身子,“那是它的尾巴,不是人,是拟态,长个人脸的形,吓唬人用的。双头蛇那种,它这头吓唬你,真正的脑袋在另一边。”

    刚刚就是尾巴的人脸凑到我身边,头去攻击了背后的骨生春,晏朔心想。看来它还挺拎得清的,分得清在场的谁不好对付。

    “那有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也是它尾巴的声音,也是吓唬人的,但从来没好用过。我劝过它换个调儿,但它很固执。”

    响尾蛇?感情还是外来物种入侵,晏朔心里吐槽道。

    “蒋一晟是你杀的,或者说,大蛇杀的吧。”聊亲戚和动物频道的话题突然一转,骨生春还是蹲着,向前探头,幽幽道。

    蜻蜓撑着身体的手腕一抖,差点没栽下去,他咬牙,否定一样地大力摇头,但又没法不承认,“是……对不起……其实不是……”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吸吸鼻子,下定决心道,“不是我让大蛇杀他,大蛇也不是想杀他。我俩在七班搜查时,他跟我谈事,想交个朋友长期合作。本来大蛇一直吃不饱,这几年就很暴躁。我俩没谈拢,七班的气氛也很怪,像是能让人发狂一样,所以后来有点吵起来了……大蛇感觉到我激动就出来了,他被大蛇卷进去了。”

    卷进去……想起蒋一晟的死状,再想想大蛇那半个复兴号列车的体型。晏朔突然脑补出了轧碎机滚动的缝隙,一下有些心里不适。

    “……我真想救他来着,但我被挤到一边了。”蜻蜓垂下头无话可说。晏朔看见他身上全是血,那不是蛇造成的伤痕,而是在桌椅挤压之间的轧伤和撞伤,他其实伤得不轻。

    蒋一晟死后,恐惧自责到崩溃的蜻蜓跌跌撞撞地躲进了十二班,大蛇随之而来,又将这里破坏殆尽。

    原来我听到的是你的抽泣,晏朔想,但没有说出来。

    他移开视线,忽然,他注意到向走廊的窗外有了一些变化。

    ……按理说不会啊,他先是一怔,然后心下一沉,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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