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江谈夙打了两个喷嚏,灵州一夜深秋,寒意骤重,她很怕冷,前一世恨能让她忘记冷,重来一世,她以为自己御寒能力变强了,两个喷嚏把她的幻想打破。

    她在被窝里辗转了两圈,还是揭开被子下了床。文霁进门来也哈着气,说些做被褥裁新衣的话,江谈夙让她别紧着开销,没钱向朔京侯府拿。

    文霁上前来伺候她洗漱穿衣,江谈夙拂开她手说:“往后这些琐事我自己来便行。你不是喜欢画些新式的衣裳图纸,在朔京时候就喜欢往染织坊跑,这会儿到灵州了,关市中各国花式都有,我若不在,你忙完了也别闷在府里,找个姐妹陪着,出去逛逛。就是必须日落前回来。”

    文霁笑靥如花,道:“可好,我觉得姑娘带来的衣裳与边关民风大有不同,正寻思替你裁几件新衣服。”

    “你怎么总想着我?想想你自己。”江谈夙点她脑袋,十四岁的年龄,五十四岁的老妈子心。上一世江家倒后,文霁被卖给一名流外官,终日被其拳打脚踢,受尽折辱。

    “等过了年,你寻处地方开个店,自己给自己赚钱,如何?”

    文霁神情空白,呐呐问:“姑娘是要赶我走吗?”

    江谈夙忙摆手:“不是,我是看你喜欢织绣的东西,才如此提议。”

    “那快被提了。”文霁红了眼,“我年纪浅,离了侯府无依无靠,不出两年被人骗个人财两空,那才是惨。”

    江谈夙知道她不愿意离开,便不再多说,由着文霁摆弄服饰,用过早膳,出门去见白歧等人。

    走到昭夙苑,望见孙延石正指挥人往家中搬箩筐,问怎么回事。孙延石笑呵呵道,今儿天一亮,隔壁王家跟府里借了一些工具,还回来时,给府里回了好些礼。

    江谈夙看那些灰乎乎的回礼。

    孙延石感慨:“三大筐银骨炭,这礼送得真及时。我寻思天冷了,需给姑娘买点好炭,结果人家倒先送过来了。”

    江谈夙犹疑盯着那些炭,雪中送炭还是无事献殷勤?

    孙延石门儿清,忙说:“姑娘放心,我按市价计算,命人取了钱给王家送过去了。”

    江谈夙点点头,初来乍到,确实该滴水不漏。她进了昭夙苑,也不坐下,与等在厅里的贾东西说:“昨夜到今日可有拜帖?”

    贾东西摇头:“还没有。”

    应必萩忍无可忍,口直心快道:“隔壁王家还知道送点礼,本地官从昨夜到今早却半个屁也没有,这是瞧不起谁呢?”

    贾东西轻瞟她:“红鹦姑不可乱说话。”

    江谈夙抬手制止:“我是大朔第一个掌实权的女官,许多人并不真正看重,看不起便看不起吧,来日方长,若要别人信服,就要拿出真本事。”

    她转向贾东西:“既然郡守和郡丞都不来,先生今日随我去趟衙府吧。”

    贾东西应好,应必萩也随行护卫。

    灵郡的郡守正在青铜峡视察水利,统领西平、灵郡的兵马总管则驻扎庆州,灵州城里如今最大的官便是郡丞刘绍樊,以及都尉余荣焉。

    到了衙府,公差上上下下看江谈夙,勉强行了个礼,道:“刘郡丞在狱中提审犯人,夙亭侯若着急,小的这就去请大人过来。”

    “犯人不是一般提到堂上来审吗?”江谈夙好奇,什么犯人不能光明正大地审。

    公差要死不活地答她:“听过马倌被害一案吗?刘郡丞审的是马倌的遗孀,这妇人逃了几日,神智不清,因此才在狱中审。”

    江谈夙皱眉,让公差指路,她要亲自过去狱里听个明白。

    公差为难,贾东西摸出一小块银疙瘩,只说人情之类的话。公差便将三人引进大牢。

    灵州的大牢里外共三层,前一层是审犯人的,后两层是关犯人的。江谈夙一进门,便听得几声惨叫和哀啼。一把男声呵斥:“杜氏,你哭断肠子也没用,如今你家徐三郎已经死了,徐三郎还有两位大哥在关外做买卖,你速速给他们去信,将欠的罚款补齐,将你儿赎回去。你与你儿在灵州当奴,也好省去流放之苦。”

    刘郡丞话里有几分规劝的意味,奈何妇人听了之后哭得更大声,刘郡丞更加呼喝:“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马是你与徐三郎一起养的,如今全死了,连累附近牧场也折了好些骏马,由此今年交给西平军的数量短了两百匹,你说该怎么办?你既包揽官马生意,便要遵照“盈亏自担”的律例。郡守体恤你孤儿寡母,让你补齐欠款,你还叫委屈是吧?你若再这样油盐不进,我便上承判书,治你死罪咯。”

    “刘郡丞,你们讲不讲理,我郎君叫那姓拓跋的小子杀了,你不去抓人,却来为难我和我儿子?”妇人猖狂大叫。

    啪一声,清脆响亮,这是板子打在脸上发出的声音,伴随一声尖叫。

    江谈夙快步入内,不等人禀报,走进四壁封闭,点了两束火坛的石屋子。刘郡丞慌乱回头,看见来人,八字眉一挑,从高凳上跳下来,躬身喊:“夙惠县主,下官有失远迎。”

    “刘郡丞认得本县主?”

    刘郡丞抬起后脊背,八字眉滑稽飞舞,道:“略听得特派使者形容过县主容姿,说是貌美如仙,温婉柔贞,下官一见便猜中了。”

    江谈夙蹙眉,特派使者一般先将新官就任的信息与履历提前告知当地官员,只听过描述为官政绩,出身背景,科举成绩,从未听过描述人容姿美不美的。可见这般人依然将她当作京城拨过来的名贵摆件看待。

    “我从未听过考核官员将面相丑美当作首要条件的。若不是特派使者私下议论本县主容貌,便是刘郡丞耳朵只捡这些不重要的话听。”江谈夙不怒自威,凤眼拉长时,状似动了杀机。

    刘郡丞敛下笑脸,装出一副恭敬僵硬姿态,道:“县主不爱听好话,权当是下官说错了。”

    “什么叫权当?”

    “不是权当,就当是下官说错话了,下官给县主赔不是。”刘郡丞说着跪下去,糊弄人地磕了一个头。

    江谈夙不再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跪在石砖地板,瘦得有点脱相的妇人,她也正抬头看江谈夙,被旁边狱吏压住头,低下去。由偷瞥的这一眼,看得出妇人心底有怨气,也有傲气。

    “怎么拓跋氏当街杀了她丈夫,反倒没事。她反倒要死罪?”江谈夙顺着刘郡丞让出来的椅子坐下。

    刘郡丞咧咧嘴:“案情迂回曲折,非一时能与县主解释清楚。待我回去将案宗整理,再送予亭侯府,细细明说。”

    “一时无法解释清楚,那便是刘郡丞愚昧。若你解释了,本县主一时无法参透,那便是本县主愚昧咯。”江谈夙端着一张姣好容颜,凤眼微眯,刁蛮得很。

    刘郡丞颇为无奈:“是臣愚昧。”

    “说说怎么回事?”

    刘郡丞咽了咽口水,答:“自五年前,太仆寺颁下“官马民养”之良政,西平与灵郡一部分官马也叫民间养马户承包。马倌徐鉴便是其中一户。徐家每年需向西平军供给一百三十匹战马,缺一匹罚款八十两银子,合计四十匹绢帛。但今年七月,徐家的马连连出现病疫,起初以为是草料问题,换了草料仍不见好,再到八月便诊断是瘟病,马匹身发白瘟,四肢颓弱,上吐下泻,招惹了许多虫蚁,死不死活不活的。附近牧场也有马匹遭遇病瘟,未免扩散,郡守下令焚毁徐家马场。官马乃军政之要,任他徐鉴百般不舍,也只能认命。”

    江谈夙颔首:“天灾横祸,是这徐家倒霉。”

    “可不是。一百三十匹官马统共罚款一万四百两银子。徐家往年养马也有积蓄,郡守酌于人情,让徐家分三年还了这笔款项。可是,徐鉴狼心狗肺,听闻要罚钱,夜里偷偷迁家,竟要投奔关外亲戚去。按本朝律法,潜逃按盗官马罪论,三十匹以上诛三族,游街斩首。”刘郡丞很是痛心疾首。

    江谈夙又问:“拓跋氏为何又要杀徐鉴?”

    “徐鉴夜逃,还犯了打稽罪,冲撞拓跋氏的爱妾,回去后那小妾告予拓跋氏,拓跋氏便提刀当街将徐鉴杀了。”刘郡丞又是一副痛心疾首。

    “本县主听明白了。”江谈夙笑眯眯,“徐鉴数罪并犯,罪已至死。拓跋氏当街杀人,按律例本该十岁刑,若有官职可赎两年。除此之外,以金一斤五十两亦能赎刑。我猜测,这拓跋氏应当是个富人,将杀人罪都赎过去了。”

    刘郡丞撇撇嘴:“以钱买命,素来如此,非我等徇私。”

    “在理。”江谈夙指着地上的人,问:“那徐妻没钱,就该死了。”

    地上的人霍地抬起头,瞪着江谈夙:“什么都由你们说了算了。”

    刘郡丞挥挥手,叫人把她拖回后面大牢里。

    江谈夙让应必萩跟过去,贾东西守在江谈夙旁边,刘郡丞送人出牢房,笑称要请江谈夙去吃饭。

    贾东西暗地里扯了扯江谈夙袖子,对着刘郡丞道:“今日县主来,本是要见司马郡守,司马郡守既不在,县主只要三件东西。”

    刘郡丞问何物。

    贾东西比了三个手指:“其一,灵郡舆图。其二,灵郡赋役册。其三,关市商户名册。”

    此三样东西,贾东西在路上已与江谈夙解释清楚,舆图能看出灵郡地理与兵马通道,赋役册能看出灵郡人口成分,关市商户名册能看出灵郡往来商品名目。

    贾东西虽猜不出江谈夙要在灵州做什么,但他猜得出什么东西能帮到她。

    刘郡丞脸上的痣抖了抖,阴着脸道:“县主也是亭侯,管灵州要这三样东西不过分,只是历来这三样副本外调,均需郡守同意。不如等郡守归来,下官请示后,再……”

    “我今日就要。”江谈夙凌厉瞪他,“本县主起个大早,听你一早上咕噜说了一堆话,你要我空手而归?”

    “下官只是依规矩办事……”

    “本县主是圣上钦点的灵州亭侯,要三样东西还需这请示那请示,不如你去京中与圣上请示得了?”

    刘郡丞沉了沉脸,终究松口,行礼道:“下官知晓了,这便吩咐人去取来。”

    江谈夙哼了一声,将刘郡丞扶起来,道:“别行大礼了,往后办事利索点,比这繁文缛节更叫我开心。”

    刘郡丞起身,便见到江谈夙变脸一样,笑靥灿烂。

    从前江谈夙顾及江展祺清肃门风与立下的规矩,所以凡事收敛点脾气。现在她想通了,她爹那一套在小人面前不起作用,小人之所以是小人,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道德底线,因此该狂妄时当需狂妄。

    “贾先生,我问你一件事。”江谈夙掀开马车帘子,对坐在车辕上的贾东西低声问。

    “夙惠县主但问无妨。”

    “我如何名正言顺建一支百人以上护卫队?”

    江谈夙想过了,没有实权在手,跟这些官员贵族要东西,终究有些心虚。

    贾东西倒吸一口气,悄声回答:“建军功,升军职。或是替圣上办督军的活儿,或是替圣上办见不得人的活儿。”

    “哦。”江谈夙点点头,她有前世记忆,知晓十月后有件事可以拿来做文章。

    回到府上,文霁命人将饭菜热好,江谈夙和贾东西、白歧等人同桌用膳。刚吃完,孙延石进厅来,呈上一封帖子。

    帖子熨水纹金边,做工精致,打开看,是请帖。

    贾东西接过去看,笑道:“有趣了。枉春楼迁来灵州,明夜大摆筵席,请公卿豪贾到楼中饮宴。”

    江谈夙:“枉春楼原本不在灵州?”

    “在也不在。枉春楼产业遍布灵郡,但总部一直在贺兰山下。今儿不知何缘故,迁到灵州城的灵武山下。”

    白歧:“灵武山下均是黄土石头,兜兜转转,有劳什子好看的。”

    “正是兜兜转转才有深意。”贾东西对枉春楼似乎评价不错,处处都替对方说话。

    白歧不以为然:“那处到了夜里鬼哭狼嚎,跟一个鬼城似的。”

    贾东西问江谈夙:“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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