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谈夙一锤定音。

    “只是别太高调。”她又补充。

    应必萩回来,与江谈夙回禀牢里见闻,她能听多处方言,说徐家娘子被拖入大牢,也没再叫骂,倒是隔壁两个藩人嘀咕了两句话。她听得真切,其一说的是徐家马瘟本来有得治,可惜那把火烧太快了。其二说的是白瘟病鲜少在关内发生,徐家马许是被骑出关外去了。

    江谈夙回思这两句话,斟酌:“再看定形势吧。你去打探一下拓跋氏是什么人?”这个姓氏听起来像是鹘夏人。

    应必萩答应下来。

    第二日晚上,亭侯府后门外,两辆马车悄然动身。

    车子一走,隔壁王府高楼内灯火也灭下去。

    灵武山在灵州边郊,人烟稀少,但枉春楼财大气粗,在五里之外张挂灯彩,设置迎宾亭子,每过一处亭子均需勘验帖子,盘问底细,做得十分讲究繁琐。

    纵然如此,仍偶见路上车马堵滞,可见宾客还是很卖它面子。

    江谈夙揭开帘子,望见远处高岗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楼,紫檐朱柱,灯火璀璨,华丽不可言。

    “这个枉春楼真阔绰高调。”白歧在她身侧,啧啧出奇。

    车子行至戈壁,出现一面面土墩陡壁,路被分割出好几条,每一条都有灯火恍恍惚惚。大风吹过,灯火摇曳,颇如鬼窟。

    江谈夙这两辆车走得慢,这会儿前后头都没有车子,车夫扬鞭正要随便选一条,白歧在车中大喝:“且慢。”

    她跳下车,趴在地上听了几下,突然用发簪抹了一点黑膏药,开始撅地。江谈夙举着灯下车来,问她撅什么?

    “嘘。”

    江谈夙好奇观察,不一时,一条带角的壳虫从土里钻出来,在土上急速爬行,又钻进土里去。

    白歧起身,解释:“沙地行走,虫子专钻地质松软,地下有水的地方。人不能走那里,容易遭遇塌方。”

    她指挥车夫走另一条道。江谈夙爬上车,又问她膏药是什么?白歧咧嘴笑不答。

    车子驶过一段颠簸土路,终于赶到山岗下,下了车,江谈夙改坐辇车,这才到达楼下。

    楼前拓出一块大平地,来者有些戴着帷帽,有些明面示人,但多多少少有些狼狈,尤以着白衣者最明显,身上像洗了一回风沙,皆是黄的。

    贾东西向迎宾之人递上帖子,表明身份,迎宾的两名婢女巧笑盈盈,放他们进去。

    应必萩瞅着二人,朝江谈夙道:“枉春楼收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人,单看此二人就知身上有功夫。楼主武功听闻更是出神入化。今夜应当不会出什么刺杀的事了。”

    江谈夙着淡青色氅衣,内搭丁香色窄袖短襦,齐腰长裙,未披帔子,执一把轻罗小扇,梳流云髻,一派恬静。她微微点头,说:“我们只管凑热闹便行。”

    这座楼也叫枉春楼,楼里装潢堆金砌玉,一楼中间设圆形高台,宾客由四边楼梯上二楼,二楼栏杆处摆置酒席,一份帖子对应一桌,可设屏风阻隔左右,亦可撤走屏风,与旁人同乐,悉随客便。

    江谈夙由人引至桌边,她没有设屏风,让白歧与应必萩坐下,贾东西四处去游走。

    她的位置正对着二楼另外一处酒席,似乎是主人位置,桌椅摆设均与其他人不同,旁伺的下人也穿着枉春楼的服饰。

    应必萩侧耳听了一会儿,道:“来了不少关外人。枉春楼交际广泛,楼主不知是什么人?”

    白歧也道:“闻气味能闻出四五种西域香料味。”她又揭开酒壶闻了闻,放下说:“没有下药,放心喝。”

    江谈夙听此,自斟了一杯边喝边观察客人。她瞥见梁岱衡跟在一人身后坐下,猜是监马的梁使丞。而后又见到佩刀的大汉带了两名同样魁梧的男人坐下,猜测是军官。其余还有周身金玉的胡人,雍容贵气的女胡人,嬉嬉闹闹的公子与娘子,亦有洒脱随性的江湖人士……

    此时相邻座位躁动忙乱,一行女眷入席,下人在吩咐声中搬了几块屏风,团团围住。江谈夙侧耳听,年纪大些,身份最尊贵的女人被喊作“太夫人”,又听了一会儿,听见宾客上前来打招呼,喊的是“高夫人”,猜测是兵马总管高璋的妻子。

    其余人是高家女眷,捧着高夫人开心。高夫人心情愉悦,便说了一句:“女儿家守德本分才要紧,高家是名门,平日我不允许你们出席此种场合,就是偷偷跑去校场,也要被我罚跪两日。今日是你们太爷交代,我才领你们来见世面。”

    “可是,灵州都来了第一个管事的女官了,还是侯爵千金。侯爵女儿能当官,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入校场?”其中一个女子出声,语气中颇带隐忍的不平。

    啪!响亮一声巴掌。

    紧接着高夫人压低声音朝方才说话的晚辈厉斥:“骂的便是你这个脑子不懂转弯的四丫头。罚你两日跪看来是轻了。女子当官能比得过男子?莫要看别人面上风光,你就有样学样。守德本分、调停后院,才是你该学的。”

    应必萩猛地站起要过去理论,江谈夙把她拉下来,不甚在意:“不想听可以不听,她说的只是千千万万人想的。难道我能堵住别人的想法?”

    应必萩坐下,轻叹:“我以为富贵人家的女儿选择多,原来还不如我这种没爹没娘的自由。”

    白歧两杯小酒下肚,嗤一声:“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早晚都要死,想那么多作甚。”

    此时高台上来两个壮汉,台下擂鼓震天,江谈夙三人遂搁下酒杯,好奇张望,这是要表演摔跤。

    两个壮汉身形两米,彼此扯拉,惹得二楼连连喝彩。

    应必萩解说:“这两人腿脚孔武有力,身法灵活,也是练家子。”

    江谈夙道:“楼主今儿不是宴客,是震慑众人来了。不知道之后还要献出什么法宝?”

    应必萩:“软硬兼施,黑白通吃。”

    江谈夙收回视线,正对上对面栏杆处的酒席,四目相对,江谈夙忽然有种被对方目光绞住的凝重感。

    对面刚坐下的人望着她,一错不错。

    江谈夙努力搜寻记忆中偃枉然的模样,一身白衣,头戴幞帽,腰佩神鸟,淡漠得像一块冰石。

    可眼前人呢……

    黑红相间的长发随性束起,着黑色长衣,衣裾溶漾出凌厉轮廓,衣襟与袖子非常大胆地绣了重重叠叠的金丝水纹,腰间革带嵌一圈金石,价值连城。

    若与从前的冷冽玉刀相比,眼前的偃枉然便是一把张扬的金刀,仿佛透过他的双眸,已然看见他于火中淬炼,又经览人间富贵后,雕琢而出的狠戾与狂傲。

    他不认识她。也对,他既然不在江府当侍卫,他就不应该认识她。江谈夙透过这双眼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她微微低下头,笑了笑,眼前的偃枉然可不会念旧情。

    对面席位,偃枉然也收回视线。旁边伺候的公孙籁问他:“属下去与夙惠县主打声招呼?”

    “你怎知县主乐意与你打招呼?”偃枉然笑问他。

    “乐不乐意,都要去打招呼。”公孙籁诚恳挺胸。

    偃枉然静静看他。

    公孙籁:“那就不去……”

    偃枉然睫毛一颤。

    “还是去吧,县主金枝玉叶,她即便是瞪我一眼,骂我一句,我也心甘情愿。”公孙籁直起腰。

    “你要去便去吧。”偃枉然懒懒挥手,扭头与来者聊天。

    来者是余都尉,西平兵马总管的副手,他不可怠慢。

    江谈夙望见余都尉与偃枉然交谈,姿态不见嚣张,更有一分谨慎,越发好奇偃枉然操持的枉春楼能耐难道比一郡统帅更大?

    要不要结交偃枉然成为她心中一个新难点。

    凝眉神思时,旁斜一枚影子,清雅身姿,拜下去:“枉春楼山阁,阁主公孙籁见过夙惠县主。”

    江谈夙侧身,认出方才这人在偃枉然身边当值,心中揣测枉春楼山阁几个字,面上八风不动,微微颔首。

    公孙籁穿一身素青长衫,儒雅非常,说话也是温和有度。“夙惠县主能莅临秋水春山宴,实乃枉春楼及楼主之荣幸。今枉春楼迁址灵州,灵州又在县主治下,往后还要仰仗县主仁慈看照,公孙在此先行谢过。”

    “公孙先生言重了。”江谈夙淡淡道:“本县主奉旨来灵州,不过是辅助司马郡守,往后指不定还要依仗枉春楼与偃楼主通融相助。”

    “我刚刚没提及楼主名字,县主已然知晓楼主姓偃,说明县主对枉春楼亦是颇多关注。”公孙籁扬起微笑。

    江谈夙一滞,凤眼飘到对面人身上,偃枉然微微侧脸也看过来,江谈夙忽然唏嘘道:“我方才进楼,已然听见许多人喊他名字,年纪轻轻已是灵郡大人物,比我府里侍卫威风多了。”

    公孙籁瞟过去,见到偃枉然虽然扭转脸继续与余都尉谈话,但面上不像开心的样子,咬咬舌头,忙对江谈夙说:“有些人做梦都想在县主身边当侍卫。”他又转了话题,指着桌上神鸟剑,道:“这把剑真好看。宝剑美酒佳人,县主独占此人间三样珍品,好福气。”

    江谈夙举起剑,递给他看:“公孙先生慧眼。”

    公孙籁后撤一步,摆手道:“公孙是粗人,不可玷污宝剑。县主请尽欢,我就不在这里扰兴了。”

    江谈夙见他轻巧转身,眨眼飘出十步远,对应必萩说:“这回不用你解释,我也看得出来,这人足下功夫很高。”

    应必萩理所当然嗯一声,“枉春楼山阁阁主武功能不高吗?公孙籁也叫公孙无籁,就是说他走路不带声音。”

    “既有山阁,是不是还有海阁?”江谈夙探究。

    “山阁海宫。海宫的宫主叫云去留。”应必萩有问必答,正要介绍云去留的来历,二楼栏杆处涌起热烈议论。

    江谈夙看高台,摔跤的壮汉已下台,此刻立在台上的是一名妙龄女子,挽圆髻束玉色发带,穿胡服戴蹀躞革带。她肤色胜雪,不施粉黛,双颊团起两晕粉红,甚是可爱。

    与之相比,她掌心擎住的长枪便显得格外粗犷笨重。高台四周摆了四副古琴,琴下垫着什么物事,泛着润光。

    应必萩努嘴:“喏,这就是云去留。”

    云去留朝二楼偃枉然处扬起一抹自得意满的笑容,倏然挺枪在台上疾走,每走一下,枪尖在琴弦上一拨,竟然拨出一曲长调。琴声或婉转或铿锵,铮铮幽鸣。

    “县主这下以为她功夫如何?”应必萩问。

    “极好。”江谈夙叹服,枪尖锋锐坚硬,琴弦细长柔韧,二者相碰,还能奏出音乐,世所少见。

    云去留几圈走完,立枪停下,二楼看客屏息凝神,都不敢鼓掌了。台下翻身上来两名婢女,把琴撤走,露出底下的物事,竟然是好长一条玉枕龙石,如今龙石断成好几截,被婢女一堆,散落在台上。

    这么长的玉枕龙石有市无价,枉春楼拿来耍杂技,还耍断了,在场看客只总结出十三个字——枉春楼有钱有人,万万得罪不得。

    白歧看热闹道:“山阁海宫之主已经这么厉害,那偃楼主岂不是出神入化?”

    应必萩:“领略过的人少之又少,估计都死了。”

    “偃枉然使什么武器?”江谈夙突然问。

    “弓箭。”应必萩答。

    江谈夙几不可闻道:“弓箭确实是他拿手好活。”

    她说这话时,底下云去留已经回到偃枉然身侧,此番下马威下足了,之后看客们都无心眷恋台上表演,只想削尖脑袋去与偃楼主攀谈。

    公孙籁客气屏退了许多公子小姐,手中握住的不过几个灵郡大商贾或是大官人的拜帖。

    偃枉然与关市内最大的牛羊商谈完事,公孙籁便将拜帖递上去,由他翻。他顺手一翻,公孙籁顺便一看,忽然两人都停下,盯住那紫金帖子不动。

    一炷香前,江谈夙还在犹豫要不要与偃枉然结交,贾东西滋溜回来,递上一份信笺一般的拜帖,道:“我听闻山阁阁主公孙籁正收拜帖,我捡了一份,县主若不弃,贾某替你签押,也递给公孙籁,碰碰运气?成了便是县主的机缘,不成那丢的也是贾某的脸面。”

    江谈夙点点头:“也好。”

    如今这份拜帖就在偃枉然手中。

    公孙籁嗤笑一声,用尾指盖轻挑起帖子边缘,将几近透明的纸揭下来。“这伪造文书的技术精湛是精湛,可惜糊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晾干。”

    偃枉然随手将帖子递回他手上,笑意森森:“你收的时候便没看出来?非等我打开才揭穿?”

    “天地良心,属下真的现在才看到。”公孙籁将帖子收进袖中,又说:“这般糊弄楼主,贾东西真该死。我让人将他丢出楼外,永远不准踏足枉春楼。”

    说着作势就要离开。

    云去留横枪拦他:“丢出去岂不是便宜了他?我去将他押过来,当面给楼主赔罪。”

    说着也作势要离开。

    身后咯噔一声,两人回头,偃枉然从榻上起身。云去留赶紧跟上,公孙籁手势微动,暗中布置的人给偃枉然开出了一条路。旁侧饮宴的客人也随他起身,翘首望着他走动。

    江谈夙目光也随他行动,见他往她这边走来,仍旧坐着。以她身份,无需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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