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议殿,亓官涯站在抱厦前,日光倾斜,将将覆及鞋面,他抬眼注视着前院照壁,彩绘九龙在太阳照耀下神韵灵动。

    暖风轻拂,近处,被禁御军拱卫的院落却更显空寂,连飞鸟都少有路过。

    阶下禁御军们依旧沉稳屹立,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区别,这是他本该习惯的日常,只是手头的事暂且忙完后,亓官涯恍惚发现,没了皇后打扰的政议殿,似乎安静更甚从前。

    连毕福全都有了闲工夫偷懒,刚从茶房里走出来的御前总管看见抱厦里站着的人影,先是一惊,旋即心虚地耷下脑袋快步上前,“陛下!”

    不同于先帝随时随地讲究排场,亓官涯并不喜欢身边有太多宫人伺候,尤其是在政议殿,所以殿内一般没有宫女太监侍立,只有毕福全和另一个叫洪寿的大太监会轮流值守抱厦,不过毕福全更得帝心,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随侍左右。

    最近皇帝除了偶尔召见大臣,几乎都在殿内处理公文,而且不用再警惕皇后随时造访,毕福全难得起了躲懒的心思,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谁知刚好就被抓包了。

    毕福全心底叫苦不迭,陛下生平最厌恶擅离职守之辈,而且刚才打眼一看脸色便算不得好,可别是他正好赶上了。

    内心再是惴惴不安,毕福全也不敢讨饶,做了便是做了,再找理由陛下只会更生气,想着刚喝茶时,小宫人们说起的事,他脑子一转,腰弯得更深了些,“陛下,奴婢刚听人说,城中今日出了件事,竟还与叶侍郎有些关系。”

    毕福全想转移他注意力的小心思一目了然,但亓官涯没有拆穿,而是转身走入大殿,“进来说。”

    他语气平缓,毕福全松了神,抹去头上冷汗,看来陛下心情也没那么糟,这样想着,他跟进殿门说起自己听见的传闻。

    “叶侍郎的儿子一早去了衙门口击鼓喊冤,话里话外却是要状告生父,言其杀妻父母,又私养外室,悖逆人伦,废绝纲常,此番击鼓,既为遇害的外祖父母申冤,亦是希望府尹准他母亲文氏与叶侍郎……义绝。”

    亓官涯抬眼,对于夫妻情感破裂离婚,《燕律》中如今有四种律明文规定,一为出妻,二为和离,三为呈诉,四便是义绝。

    与出妻、和离不同的是,后两种往往都需要官府介入,由官衙判断双方过错后决定是否同意离婚。

    呈诉通常适用于其中一方婚后叛走时间超三年,或者丈夫逼妻为娼,公公奸污儿媳等情况,受害方可以向官府呈诉要求离婚和后续赔偿。

    义绝则往往涉及害人性命与人口买卖,比如其中一方杀人父母亲族、丈夫卖妻,还包括重婚、通奸等情况,一旦确认事实无误,官衙会强制判两人离婚。

    “但如今情大于法,大多情况下,都是两宗自行商讨决议,和离尚且少见,更遑论告至官衙,是以大多时候依旧是男方出妻。”

    京府衙门后堂,亓官蓉同宋滢解释着何为义绝,笑容有些无奈,七出之下,其实还有三不休,妻子无娘家可回,无依无靠的,不能休,为公婆服过三年丧的,不能休,与丈夫同甘共苦,后来家里富裕的,不能休,但利益当头,总有人想出歪点子钻空子。

    宋滢了然点头,那叶明泽想必是掌握了叶侍郎谋图妻家的关键证据,才敢在在今日击鼓鸣冤,为母亲一家请愿。

    等等,这样一说,那今日的案子,其实重心是在文夫人身上……

    宋滢倏忽一怔,打开任务栏看着上面的简介,父子共抢一女,原来是这么个抢法吗?

    有一说一,主神是被什么标题党附身了吗?

    宋滢甚至开始庆幸自己还戴着帷帽,顺利挡住了这一瞬间自己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

    穿堂前,叶明泽一连串惊雷显然也将其他人炸得不轻,对面的叶孟贤在听清他说的什么之后,近来苍老许多的面容更是阴沉。

    “明泽,说话要讲证据。”

    身为朝中二品大员,虽然叶孟贤此次是作为罪犯被传唤而来,但眼下罪责未定,府尹还是按规矩给他在公案前放了把官帽椅,叶孟贤坐在椅子上,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叶明泽,眼底一片阴翳,仿佛同他是累世仇人。

    “叶孟贤。”叶明泽神情平静,直呼着父亲大名,“我今日既然敢击这个鼓,自然不是空手而来,二十五年前,岐崖官道,需要我再帮你仔细回忆一下你自己做过什么吗?”

    叶孟贤捏住扶手,手指有一瞬发白,又很快重新放松,他下意识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明泽蓦然一笑,笑声格外苍凉,叫听的人也跟着提起一颗心。

    “父亲大人难不成忘了,那是你岳父岳母的葬身地!”叶明泽死死盯着他,“当初娘同外祖一家入京,便是在那儿,遇上了山匪劫道,最后只有五位忠仆护送着母亲逃了出来,若非班师回朝的威远军正好驻扎在附近,只怕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许家的乘龙快婿了!”

    叶孟贤面色一厉,“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谣传?是,当年许家确实看中为父才学,但为父分明直接拒绝了他们,且在此之前便已经给你母亲家中去了信,我是真心爱文娘……”

    “你不配。”叶明泽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叶孟贤,打断他并重复道:“你根本不配爱她!”

    “你的爱里,从来只有欺瞒和哄骗。”

    闻言,叶孟贤下意识要辩驳,叶明泽的声音却盖过他再度响起。

    “当初你在岭东府籍籍无名,外祖家只得了娘亲一个女儿,本意是想招个赘婿打理家业,偏你花言巧语骗得娘亲欢心,是她力排众议与你定下婚约,又费心供你入学,花钱助你交际,等你考取功名好成婚,可你呢?”

    “叶孟贤,你确实很会留后手,功名尚未到手,你便骗去娘的清白之身,这样就算你将来在京中科考失利,有了夫妻之实,外祖家也不得不认下你这个女婿,若你当真能在娘跟前装一辈子也就罢了,可到了京都府后,一切就又变了。”

    “京都的人不认银子,只看门第、家世、背景,你一个外乡人,空有娘亲给你的盘缠,想花都找不到门路。”

    叶孟贤面色更沉,这确实是他初来京都时遭遇的困境,但那又如何?他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就证明他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后堂里,亓官蓉放下还没碰嘴的茶盏,黛眉紧皱着,几乎不用再听叶明泽后面的话,她已经能拼凑出昔日的大概情形了。

    叶孟贤精于算计,习惯了走捷径,怎么还会踏踏实实去结交那些他认为没有用处的人,但想要结交其他权贵子弟,就必须要有一个梯子,有了文家这个成功例子,叶孟贤会做什么显而易见。

    果然,前面叶明泽也开始了提问:“叶孟贤,你敢说,当初看上你才华的真的是许家,而不是……许家小姐?”

    上首,府尹已经面如土色,怎么叶家的事,还能扯到当朝仅剩的三国公之一?

    兴国公许家,那是和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存在,虽然现在的后辈越来越不争气,手底下兵权也早被皇室收回去了,但只要他们不犯谋逆大罪,这世袭国公位轻易不可能被皇帝收回去。

    若只是叶家,他尚且还能做个主,但若是涉及到许家,这事可就不是他能随便决定的了,府尹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默默往后瞟了一眼。

    头一次如此庆幸长公主也在!

    眼见堂下父子还在对峙,府尹轻咳一声,见没人理会自己,他不得不狠拍了下惊堂木,暂时将所有人注意力吸引过来。

    府尹放缓声音,“叶公子先不要激动,本官知道你现在心有愤懑,但公堂之上讲究的是证据,你适才所言牵扯颇多,断案不会只凭你一家之言,你可有证人或是证物……”

    说到证据,原本陷入叶明泽节奏里的叶孟贤重新放松下来,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哪里还有什么证据可言,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明泽,“邢大人说得对极,明泽,若你拿不出证据,这可就是诬告,你虽是我亲儿子,但做出此等妖言惑众之举,也别怪为父大义灭亲。”

    “不如,你便先交代交代,到底是谁,和你说的这些挑拨我们父子关系的话?”

    “明泽,坦白从宽,只要你供出那人,你就还是我叶家的少爷。”

    府尹几次张嘴,都被叶孟贤给打断了,心底顿生不满,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再度敲了敲惊堂木。

    叶孟贤总算止声,但看叶明泽已经平静下来的神色,他心底却莫名打了个突。

    难不成,还真有什么疏漏?

    他还在皱眉苦思,一旁,叶明泽朝府尹微微拱手,“邢大人,小子确有人证,可以证实叶孟贤在与我娘亲定有婚约之下,还与兴国府小姐交往过密。”

    他言之凿凿,府尹虽然还有些怀疑,但八卦之心也不由重新占领高地,惊堂木再响。

    “传人证!”

    与此同时,后堂,宋滢正专心听着前头对话,周遭声音忽然一静,她疑惑抬眸,被轻纱遮挡的视野里不知何时多出一道熟悉的高大人影。

    宋滢似有所觉,抬手打开纱帷,看清来人后,她霎时眼眸圆睁,但下一刻,修长的食指压在她唇上,遮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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