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秋骊山朝拜前,玄鸟乌衣先在大荒颁布了两条政令。

    其一者,榆庭蓝梅前来觐见,恳请陛下减免税赋。

    诏:允。去其四。

    其二者,桐花邑王侯萧纵觐拜,请与戥国、榆庭通商。

    诏:允。

    而后便从洒蓝春秋去秋骊山。

    临行前,东衡问道:“等你回来,我再于大荒见人?”玄鸟乌衣于马上笑道:“对。”两人俱各担忧一会,只得分离。

    三四日,玄鸟乌衣便至秋骊山。只见秋氏族人已开始伐木建帝放行宫。见他自山道中出现,自有帝無以前的宫人前来牵马。鲜红椭圆的乌桕叶间,隐有弦歌之音,玄鸟乌衣猜度,已有暗虚前来侍奉。为秋氏近臣延引,玄鸟乌衣在彩衣轩外见到舒蝶祈。兄弟多日不见,自然欣喜不已。

    舒蝶祈低声提醒:“春秋尊上侍奉御前。”

    玄鸟乌衣眉头一挑。不禁担忧母亲和师父。

    舒蝶祈摇摇头,拍他后背一下,让他进去,示意无妨。

    玄鸟乌衣便于轩前拜见。隔白蝶轻帘,隐见帝放站在远处的身形。

    帝放平淡道:“进来便是。玄鸟乌衣。”

    玄鸟乌衣便走入轩庭。

    度春秋正抚箜篌,看向这孩子。似乎长高了些,身板也更挺拔了。

    帝放道:“过来看看。玄鸟乌衣便走去帝放身边,一同看向轩外的秋骊山。

    深谷晴岚,乌桕丰茂。而秋氏的佳城便深埋其中。

    玄鸟乌衣道:“气息没有变化,控制在合适范围内。”

    帝放微微一笑。度春秋便知他对此稍感满意。

    他对虚无气息的精细控制无人能及,对度春秋等一干暗虚粗犷的技术唯有皱眉。

    帝放再问:“你看现在,大概在多少?”

    “平均值在56%。城北约56.3%,城东大约56.6%。”玄鸟乌衣道,“其余地方相差不大,在58.8%—56.2%之间。离60%的警戒值还差得远。”

    帝放更感不错。问道:“听闻你不是暗虚,怎么有这等本事?”

    玄鸟乌衣禀道:“一来是终焉王尊悉心指导。二来正因为我不是暗虚,对暗虚气息的使用不敢放纵。”

    帝放微微而笑。对勾弹淙淙箜篌的度春秋道:“可见是给你们的太多了。”

    度春秋:……

    度春秋还没想出怎么怼他,帝放已经耐心询问玄鸟乌衣道:“大概能精确到几个点?”语气之中,非常有父辈的温和了。

    玄鸟乌衣便也恭敬道:“在0.001-0.000001之间。不过到6个点的情况很少。”

    帝放显而易见地大悦。

    度春秋颇为无奈,实在是想道一句,治国岂可只看…

    帝放却欣然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但以宏局,也需微观而待。春秋,是否?”

    度春秋拨弦一声,叹道:“你要累死他?这孩子得多心累?”

    玄鸟乌衣不禁微笑。看出两人关系亲密,便直接问道:“春秋爷爷,我师父还好吗?我妈妈呢?”

    度春秋笑,温声道:“你妈很好。你师父在休息。回大荒的时候,都去看看他们便是。”

    玄鸟乌衣笑而点头。

    帝放温言道:“是很不错。三言两语,你以后便会拿春秋来撬动我了。”

    一时之间,轩内气氛急转直下。

    度春秋皱眉看来。

    玄鸟乌衣全身戒备。

    帝放愣了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单纯在夸他。”

    度春秋拍拍小玄鸟的攥紧的拳,起身挡在他身前。

    帝放淡淡笑说:“你看,如果是袨袀的话,便不会引起朝臣们如此忌惮。”

    如此安抚示好,实在让人明白,他大约和帝無风格不同。

    度春秋笑道:“如此便好。”便洒然重坐,问下一首要奏什么。

    “《春华秋实》便好。”帝放说,“坐吧。”对玄鸟乌衣道:“我与帝無是同族,现今执掌云华,你怎么看?”

    玄鸟乌衣:“……”

    度春秋的琴音里,似有杀气。

    玄鸟乌衣道:“陛下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臣等但从其令。”

    “令人惊讶。”帝放说。

    玄鸟乌衣叹了口气,道:“您若善治,云华之幸。若不善,无人能容。”

    帝放淡淡而笑。

    度春秋静默而奏。

    “想来有春秋尊上辅佐您,”玄鸟乌衣道,“定不会有什么差池谬误。”

    帝放淡笑:“我怎么说的,只与你见上一面,已经会为你拿捏了。”

    却不不再如何探问,只望向远方的秋佳城道:“你这个储君,都道是不错。”

    “但你年纪毕竟小,虽有帝無铺路,暗虚的王尊支持,但如此寥寥几人,不足以平天下悠悠之口。”

    玄鸟乌衣道:“臣知道。船欲行之,必托于水,岂可只凭风哉!”

    帝放微微一笑:“今天叫你来,是有两件事。其一,我看你很明白。既然如此,你便从琼华开始罢。”

    玄鸟乌衣恭敬道:“喏。多谢陛下。”

    “第二件…”帝放看看度春秋。

    度春秋停奏箜篌。“喵”的一声,春秋猫钻入了玄鸟乌衣怀里呼噜。

    玄鸟乌衣惊讶:“?”

    帝放笑说:“你跟帝無,听闻父子关系很恶劣。你也知道,他其实并非你的生父。”

    玄鸟乌衣果然抱紧了春秋猫,捂住难受的脏腑。

    帝放温声说:“恨他?”

    “不。”玄鸟乌衣放开春秋老猫,咬牙道:“我已决意,放下过去。”

    春秋猫看看他,蹲坐在他身边。果然东衡这个心理医生做得不错。

    帝放说:“那么,说一说,你想做什么吧。”

    玄鸟乌衣顿了顿,道:“做帝王么?”

    “对啊。你希望,建设怎么样的云华呢?”帝放耐心问。

    玄鸟乌衣笑了。他这样眼睛明亮的笑起来时,真像是桃花开放的华美模样。

    玄鸟乌衣轻声说:“我想建成一个…没有遗憾和痛苦的…”

    “啊,”帝放轻轻说,“那真是太难了。而且不切实际,是么,春秋?”

    “我不了解你们的云华。只是想来,每人都有自己私有的灵心,矛盾避免不了。没有遗憾和痛苦,实在是太难了。”

    玄鸟乌衣却道:“可以的。”

    帝放耐心问:“怎么做?”

    玄鸟乌衣道:“一予教化,二予治平。”

    “教化者,宣善扬义,民自互利。治平者,取裕补缺,解难去忧。”

    度春秋虽然觉得孩子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刚刚加冠的年纪,这样也算不错了。

    于是春秋猫便走回帝放膝上,小梅花爪叨叨他的玉佩穗子。

    帝放笑:“好了,我并非为难他。”

    玄鸟乌衣沉默一会,道:“帝無陛下向往的美好云华…是春华夏碧,秋实冬稼。他希望能让这般的美丽永存。”

    “我其实…心里很感谢帝無陛下如此的选择。”

    帝放和春秋猫同时惊讶地看向他。

    玄鸟乌衣叹说:“但是我一直觉得,云华春夏秋冬的美丽不止在于五感,更在于民众的'心'。”

    “帝無陛下,已经指引我们塑造出如此美丽的云华外在——而在今后无数的年华中,无论是暗虚、琼华还是其他氏族,也都会秉承如此审美。”

    “…帝無陛下所向往的美丽世间,指日可待。”

    玄鸟乌衣看定他们,道 :“我会成为他的继任者。我要做的,不只是继承,还有'补阙'——或者说,开拓。”

    “我要让云华,走上一步更好的新台阶。”

    “我要让它……”玄鸟乌衣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眸神如同回想挚爱的恋人,“展现出…最美丽的模样,在我手里,长治久安。”

    他真的很爱云华。帝放和春秋猫脑海里同时想到这一句话。

    忽然就懂了,为什么帝無会希望他成为下一任帝王。

    玄鸟说着,忍不住笑道:“因为是这样的选择…所以我其实…真的不恨他。”

    看向神情复杂的春秋猫和帝放,笑道:“只是千秋万岁后,当我选定继承人时,一定不会用这么【无】的方式。”

    帝放忍俊不禁。

    春秋喵哭笑不得。走来一个猫爪拍在小祖宗手背上:“叫你别胡扯!”

    玄鸟乌衣笑得不行,抱起春秋猫猫来看:“春秋爷爷,既然没什么事,我能先去看看妈妈和师父了吗?”

    度春秋看向帝放。眼神中满是自豪——看看我养的崽儿,好不好?

    帝放叹笑,起身道:“用完午饭再走吧。在此之前,我还想让你,再看一些东西。”

    “秋氏的骊山佳城,建在昔年的天裂之地上。故年神木氏不得不以血沥之,令荒芜之地开遍繁花,而后建成于此。”秋骊讲述道。“后鲁朴氏的錾将军驻于此,葬于此,身化乌桕山林。”

    玄鸟乌衣不是第一次来秋佳城,这个故事也听闻过四五次。

    但这个故事的核心在于:鲁朴氏没有将秋佳城下的天裂补上。而是任其存在,泄露出丝丝缕缕的虚无。

    这些在秋氏控制下,浓度适宜的虚无气息,便是制造暗虚们的原料。

    此地的虚无气息,可以说是云华人能接触到的,最纯粹的虚无。

    玄鸟乌衣自己的春秋世,便是用这里的虚无制造的。

    想来小银杏如果来此,或许会觉得亲近。

    随帝放走入秋佳城,此地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东西南北四处城楼,城楼互相以复道连缀,中间拱卫青铜錾金的褅礼方台。方台正中的黄铜莲花里,正在渗出微茫的虚无。

    四方驻将的秋氏族人闻讯而来,在秋骊的引导下,一一行礼。

    “杏,致,还,礼。”秋骊依次介绍。

    帝放看去,皆是年岁千余的旧臣:“秋氏的年轻人呢?”

    秋骊道:“一来此处凶险,年轻人怕难负重任。二来…云华氏不知去向,秋氏已…多年不曾诞生孩儿。”

    一时俱是默然。

    云华氏…云华氏。

    玄鸟乌衣遥遥望向苍茫的天际。

    秋氏不会诞生孩子,是云华氏对帝無的反抗。

    然而他即将诞生的外甥,或许就会是一个云华氏。

    云华氏…是在逐渐削弱帝無的力量么?

    帝放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道:“我下去看看。”

    度春秋拉住他,摇摇头。

    帝放淡淡而笑:“看来你也知道真相。”

    度春秋拉紧他。

    却是忽然之间,空净所造的皮囊就此脱落,帝放已进入四方无瑕台。

    于帝放而言,这场景实在有些熟悉。不外是雕镂华丽的白玉墙壁,中间困着一团不知从何处捕获的纯粹虚无。

    只是这一团与昔年的帝無不同,【无】已经有了完整形体。

    为满是尖刺的巨大锁链锁困在无瑕台下,丝丝缕缕的虚无气息,正从他为刺链贯穿的伤口中不断溢出。

    帝放没有说话。

    度春秋已经趴在无瑕台上喊:“喂—!上来!!”

    帝放叹了口气。与这团虚无保持绝对距离,慢慢转圈看看。

    最终停在【无】雪白的短发后,低头看他俊朗的容颜。

    【无】的手脚都已被斩断,遍体鳞伤。帝放开始思考,度春秋又是他被挖走的哪一块骨肉炼成呢?

    【无】的胸口处,血洞豁然。那颗灵心已经没有了,所以此时微微阖上的眸,唯有空洞的死亡。

    然这死亡太黑了。

    帝放想,这是無的手笔、云华氏的手笔、秋氏的手笔——还是暗虚的手笔呢?

    帝放仰头看向度春秋,后者焦灼的神情里,唯有对他身处险境的焦灼,不曾有一丝罪魁祸首的恐惧与愧疚。

    ……度春秋喊道:“听到没有!?上来!!你有事吗…?!你应我一声!!”

    隐约听到玄黑之中,传来帝放平淡的声音:“我在悼念。”

    度春秋松了口气,旋即而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帝放有了悲哀。

    度春秋有些惊讶地伸手,想要触碰帝放的虚无。

    帝放道:“是谁?”

    度春秋顿了下,道:“不知道。”

    帝放叹了口气,“能杀死一只【无】…这么强悍。”

    “只能是云华氏。”

    “你先上来,”度春秋咬唇道,“上来再查。兴许是什么犯了大罪的【无】…”

    “你不担心我也有此下场?”帝放问。

    度春秋不及思索道:“不会。”旋即一顿。

    帝放点头道:“看来你知道。”

    猛然低头。

    度春秋只觉无瑕方台下虚无涌动,大喊一声:“不!!”

    只是在瞬息之间,他已落在帝放的手臂间,难以置信地看向锵然坠落的不知多少条刺链,哗啦啦地落向无尽深处的虚无裂隙里。

    帝放旋然转身,衣摆飘散,在裂隙边走过八步,于是试图自裂隙中吞吐的虚无便就畏缩地收回。

    度春秋心神难定,看向帝放。因为他本身的强悍,左眼的虚无已然漆黑。此时——黑不见底,触目惊心。

    “我吞噬他。”帝放轻描淡写,“本能。没忍住。”

    玄鸟乌衣和秋骊等人已扑在台上,同样惊骇地看下来。

    “让一让。”帝放说。

    众人只得起身。

    帝放抱了春秋老猫走上旋转的台阶,不必他说什么,等他得见天日之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无可匹敌的强大。

    玄鸟乌衣:“……”

    帝放吩咐秋骊:“传唤鲁朴氏,归来补好。”

    “那暗虚…”度春秋问道。

    “暗虚只是虚无的劣质仿品。”帝放说。

    “喂…”度春秋无奈。

    “你们这次真的相当过分。”帝放说,“不管是谁,我都会好好问一问。”

    度春秋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至于暗虚,”帝放叹说:“没有必要再生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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