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马辔头的诗铎声声作响。

    我骑白马行过长涧,涧立千仞,壁上枯木萌芽,仰头望去,簇簇嫩芽好如碧玉雕刻的繁花。于是我放任白马顺着长涧而行,躺在马背上,静静看这景色,好像有点理解黑龙徵的心情。

    是很美丽。

    行了约半个时辰,白马停住了。我翻身而起,看到幽深澄澈的一川蓝水。这马是盛稷凡马,自不会行水而过。我问它是否还想与我同行,若不想,便掉头回去罢。白马浅蹄踏水示意。

    我微笑,抚了抚它的鬃,牵着缰绳,一同走上了水面。

    真是极美丽澈净的水。

    往下望去,木影竟然都显清透。幽深得不知通往何处。

    于是我边走边低头看水。

    直到一个时辰左右,我看到了水下一个人。

    ......

    白马惊了一下,我安抚住它,再次定睛看去,确然是没有看错。顺便想出了此涧,便将白马托付给好人家。

    这是一个有天氏。

    静静地沉睡在幽蓝沉静的水中,眉眼闭上,容颜雪白,铠甲上是深长的伤口,必定是死了。

    我静静地立了一会。

    我为什么知道这是有天氏呢,因为有天氏给我的印象就是蓝衣,虽然不一样的深浅,但是蓝衣最衬他们的黑发长眉、雪白容颜和朱红的唇色,往往令人一眼惊艳。如同这一位因为失血已然唇色泛白,仍然是英俊非凡,气质温美。

    我在想需不需要将他葬了。

    有天氏是一个不会将战死的同袍丢弃在无人之地的氏族,我想或许这个人犯了什么大罪也未可知,于是算了。

    继续牵着白马往前慢慢地走,再没有在水中见到其它的遗体。但我也没了什么欣赏美景的心思。白马更是受惊不浅,确然是一匹生于盛世、未见战乱、备受爱护的白马。我默默叹笑,揽着它的颈子,尽快地带它走出长涧去。

    一夜未睡。

    繁星浸在澈深涧水中,美丽得惊心动魄,像是踏星而行,我这一晚过得不错。

    走出涧时,正逢有天氏大天官自东方起驾,九凤銮车辉煌普照,划过夜空,顿时天下一亮,明丽的光芒照射在涧口垂落的树枝上,萌芽绽放绿叶,好像花开。

    我深吸一口气,见麦田旷野,青青在春日的微霭中,农忙时节,人们都在早早劳作,看到我,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

    好罢,我明白了。

    不怪白马畏惧,方才那条长涧,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是极其险恶。不然有天氏不可能不打捞出同族安葬的。

    我还没来得及后悔没安葬有天氏,人们有的好奇地围上来问我,有的戒备地举着农具,有的已经跑去报官了。

    在一片嘈杂中,我说,我是采诗之官。看,这是我的铎铃。

    他们喊道,妖魔!还跟我们装!快打死他!

    ......

    其后情况,我不想记载。

    白马试图救我,将我罩在腹下,但几乎给我致命一重。

    直到最后此地守将前来,同桃川玄浚通了零陵香确认,才放了我。

    我看看我被揪秃了几块白毛、被打断后腿的马儿,心情很不好,苦了你了,小白。

    守将忙说,这就着兽医来医治,也请军医来给我修补身体。

    ...我说这些农人的胆气怎么这么雄壮、战斗力怎么这么强悍,原来竟都是镇守此涧的武安六师的定安军战士们。

    武安六师的食物是很丰盛的,毕竟将士们日常练兵体力消耗很大。他们热热闹闹,大快朵颐。我也吃得不错。

    将军名燕闲,在此驻守已三十五年。同我道,那涧是长忘川,昔年妖魔蜂拥而攻之地,故将军温别战死于此,化为长忘川,才挡住妖魔们——水极特殊,羽毛不浮。所以我从其中走来,还牵着一匹盛稷的马,这就不仅是让人震惊的事了,这简直就是要直达尚书令的事。

    我说没关系,不知无罪。

    燕闲笑了。巢嘉氏容颜都穠美得过分,燕闲也不例外。最重要的是,燕将军比凤皇脾气好太多了,讲理且温和。

    燕闲踌躇一会,问我,有没有见到温将军。

    我说看到了,需要的话,我走回去给你们捞出来。

    燕闲惊喜,旋即沉寂,叹道,温将军只能留在那里,不然长忘川便不存焉。

    ...好罢。

    我也遗憾。

    饭罢,我领着燕闲走回去,我踏上长忘川,回身向燕闲伸手:来,我带你去看看他。

    燕闲一怔。

    我说,看得出来,你很怀念他。

    燕闲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拉住我的手,同我走上长忘川。

    我问你们是...好友?

    燕闲摇头,说,其实我从未见过他。

    ......

    我不能理解。

    燕闲却是笑了,说,当年在稷雪云烟阁听温将军事迹、见其图像,便以其为榜样。眨眼之间,已过了三十八年了。

    ......

    那时你多大。

    十八。

    我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请命来此,也是为此。是不是太...幼稚了。燕闲问我。

    我说我不这么觉得。你们云华人一向把“理想”看得大过天。

    燕闲笑了,同我开玩笑,为何听上去您甚为此事苦恼。

    我正经回他,因为我一直在为你们许愿的事情苦恼。

    长忘川正中。

    燕闲静静地半跪下身。

    我静静站在一旁,想了想,走开一段去,面壁而坐。

    但其实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燕闲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静静看着过世许多年的温别。

    云华人的感情真的奇怪。

    这只是个偶像,永远不曾见过,永远不曾说过一句话,也能执着这么多年,一生都搭在这上面。

    最后天色将暗,燕闲方起身说,温将军,您守云华和长忘川,我守你们。

    ......

    我兴许是年纪大了。

    我对燕闲说,今晚不想走夜路了,我送你去跟他说句话罢。

    燕闲受宠若惊,您对我太好了,闲何以为报。

    我说这是为了让某个巢嘉氏看看,对我尊敬和不敬的区别。

    燕闲没明白。

    然而那不重要。我想成全这个孩子,哪怕只有一面之缘。

    长夜寂静,繁星冷净。

    隔着时空,温别最后一夜就坐在这里。

    他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的悲伤和其他情绪,全是冷静和理智,在抓住最后流走的每分每秒缜密计算长忘川的长度和深度,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候这里还是沃土,待到明日便是沧水。

    他抬头望去,不是在看繁星,而是在看寂静黑夜中被悄悄转移的无数盛稷人。

    于是,燕闲只是远远地站在我身边看他,半步都没有向他走去。

    ......

    ——就这样?

    ——对。

    ——一个字不说。

    ——不必说。

    ——为什么。

    ——因为...

    ——哪怕是告诉他会成功也好。

    ——他知道。

    等了良久,燕闲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叹了口气。

    ——但是温别说了。

    他的眸子静静地看来。

    他问,你是将来的,这里的守将。

    燕闲答,是。

    他微微笑了,那么我们便是闭环了。

    燕闲也笑,说,对。

    温别也不再说话,看了燕闲半晌,温和问,你还想说什么吗?不好意思,我这时有点忙。

    燕闲笑,摇摇头,便就退回了我们的时空。

    我仔细观察燕闲的脸庞,并没什么遗憾,那份安静却很像温别了。

    万星在水。

    我弹了下指,涧壁之上,正对温别的枝条,萌芽生苞,转瞬开出了粉色的安息花。

    花瓣轻轻地凋零在幽澈的水面上。

    一如温别静谧的面容。

    将军不必归陵,此地便是万年长安。

    (二)

    在我年轻时,我经常来天裂之地,或是作战,或是看望友人。

    天裂中堕下劫灰,堆叠成列列陡峭的漆黑崖壁,鲁朴氏的宫殿建筑便修建其上。

    点点流火便生自不断坠落的劫灰的余烬,美丽,可惜稍纵即逝。

    我和厉秣喜欢走在朴直的石壁栈道上,看漂浮在周围的点点繁星。往下看,便是世间的万家灯火,是一种极致的繁丽与温暖。

    厉秣作为大司空,向来崇尚淳朴无饰,追求实用主义。所以他的建筑风格,一直很粗疏,能住就行。鲁朴氏对此无感,我也一样。我们反而觉得,他粗犷的风格,同这世界尽头、濒临毁灭的天裂之地十分契合,相得益彰。

    今夜是丹稜清徽渊的“长灯节”,我同厉秣一起,走在举着各色华美灯笼、说说笑笑的居民中,顺着悬崖上精雕细镂的栈道,走在生长于峭壁间、清秀翠绿仿佛云从、点缀赤红玉果的碧姿木荫里。

    厉秣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低头去看一看,栈道下遥远而清澈的水,倒映着成千上百灯笼的光,星星点点,轻盈浮空。

    实在是很美丽的地方,比他的故土美丽多了。一如那些凌飞在悬崖之上的精美楼阁,纤巧华丽,同他风格迥异,极尽天工。

    但这里崖壁和建筑的安排布置,却同天裂之地一模一样。

    我抬手摘了一枚熟透的荔枝,递给满腹心事的厉秣:“尝尝?”我希望他心情好点。

    厉秣嘴角沉重地提了起来:“谢谢。”

    我知道的,今天是昔年阴君姒的大司空,棠溪行歌的生辰。对这个一意孤行不得善终的徒弟,厉秣始终心中难安。我跟他情况大类,徵那个逆子也搞得我心情不畅许多年。至于小正....我叹了口气。

    厉秣看我:“你....”

    我叹道:“我知道你想要我去求桃川玄浚。”后半句话我咽下不言。事实而言,我在桃川玄浚面前说不上一个字。纵是凤烺丹凰,在他决定的事情上,也说不动一点。谁都不行。

    厉秣艰难地扯了下嘴角:“你知道,他犯下重罪...”

    世间谁都知道他的罪孽,为了讨阴姒欢心,发动十万奴隶,大兴无数土木。诚然,“燕飞式”直到今天,仍被世人赞为建筑之美的巅峰之作,但是那重徭赋役之下,是累累白骨,淋漓鲜血。

    而厉秣此刻竟然痴心妄想,试图令桃川玄浚原谅他的罪过,允他自凤凰莲花台复生。

    我直接了当:“不可能。”

    厉秣别过头去,良久不言。

    我道:“昔年我们在最接近灭亡的天裂之地,弹剑纵歌、笑谈生死,何等阔达。如今,你怎的这么想不开。”

    厉秣苦笑。

    厉秣跟我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是个好人。像我,只会责备逆子不成器,但厉秣却会把所有过错揽在身上,他扶着玉阑看向对岸的漱玉的澈泉,默然道:“是我一直不让他去建设喜欢的风格...”

    时隔多年,厉秣还能指给我看:“你看那条来清徽渊的石阶路,他成为阴君的大司空后,第一次回家,走得就是这条路。”

    “他因为终于得到赏识和支持,显得很高兴,远远就喊着师父,撩了官服衣摆,快步走下阶来...”

    “那年,他才二十二,急着回来跟我报喜。”厉秣笑了起来,眸中隐约闪烁泪光。

    “我一向知道他天资卓著,是问采氏不世出的天才。他从小就跟我说,他要建造最美丽最精致的建筑。我却总是压着他,跟他说建筑只是容身之所,不许多做雕饰,浪费人力。”

    “他嘴上不服,心里更不服。十八岁那年,在他生辰那天,他拉着我到了此处,说是要送给我,问我漂亮不漂亮,还说——”厉秣忍不住笑起来,“今天是他生辰,我便是再生气,也不许责骂他。”

    我也不禁笑。

    我见过小时候的棠溪行歌。厉秣很宝爱他,就让他小小一团窝在自己怀抱里玩,他喜欢拿五颜六色的糖霜糕饼搭宫殿,能这么安静地自己玩一夜,最终困得睡在厉秣怀里。我俩一块看小崽子搭建的粗糙的漂亮小房子,厉秣自豪得不得了,对我发自肺腑地炫耀和爱怜道,可爱吧,我就这么一个小徒弟。

    我很扫兴地说,小小年纪这么执着,以后一旦走偏,后果不堪设想。

    一语成谶。

    厉秣笑道:“我又不傻,自然...是觉得很美丽,我陪他最后好好过了一个生辰。他最后才敢说要走了。”

    我沉默了。

    厉秣嗤笑一声,攥在阑干上的手指发白:“他背着我,接了帝峻隶的帖子。他大概也知道落不到善终...”仰头看了看,努力眨眼忍下泪水,笑道:“这个混账东西,就留了这么个地方给我做纪念。”

    我叹了口气,拍拍厉秣安慰。

    “我跟他直言,他要敢去,我从此不再是他师父。”

    “他默然一会,最终就在这——”厉秣指了指,“跪下来,向我重重磕了头,走了。”

    “我拉不住他,他道,不能建设喜欢的建筑,这一辈子算白活了。”

    “我知道再也留不住他,便让他去了。”

    似乎觉得夜风寒凉,厉秣抱起了手臂,笑道:“从那一刻起,我就在等他的死讯。”

    我:“......”

    直到重逢前的那四年,厉秣是怎么度过的,我印象不太深刻,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总感觉他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了。

    毕竟...棠溪行歌已经锋芒毕现,楼阁重起于云华,谁都知道他备受赏识。

    我试图把话题转向轻松:“那次他回来过生辰,你们应该相处还愉快吧?”

    “完全不是,”厉秣冷笑,“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

    面对师父横眉冷目的指斥,棠溪行歌甩袖决然道:“便算是我为天下罪人,这些大美之物,也必将千万年而留存于世!”

    厉秣咬牙:“我真恨不能当时便斩杀他,好过他后来为祸于世!”

    “那你现在就不该为他祈求宽恕。”我说。

    厉秣蓦地回头瞪我,眸神灼灼。

    我:“......”

    厉秣气恨地狠狠一拍雕阑。

    我及时堵住他的反驳,实言相告:“徵是台春琬舍命相救,与我无关。”

    厉秣:“......”

    到这,已经谈不下去了。

    传闻中,阴姒帝峻隶兵败,棠溪行歌,抚着九重华阙上的银鹊阑干,拍阑而歌吟,最后一跃而下,摔成土灰。

    死后无人为他收敛。

    这事,狠心如我,也是问不出一个字的。

    我同厉秣,只是默然地行走于欢乐的节庆中,但这世间的一切欢愉,都早已被他屏蔽在外。

    最终我们站在清徽渊的尽头,回望这一路的点点明丽的繁灯,将那些华丽而绝美的飞檐殿楼映照得愈发流光溢彩,惊艳夺目。

    惊世之作,不外如是。

    厉秣目不转睛地看着,沉浸其中。

    “我听说,顶好的工匠之间,能从对方的作品里,听到对方的心声。”我轻轻地惊扰他,“能从对方看自己作品的目光中,读懂对方想说的一切,或欣赏,或担忧,或爱护。都是瞒不住的。”

    厉秣笑了一声,哑声道:“什么时候这么会安慰人了。”

    “不是真的?”我问。

    厉秣嘴角微微扬起来,张张口,却也觉得,没什么好说了。

    “也罢,”厉秣突然一拍阑干,释然笑道,“他这一辈子,也算顺心随意了。”

    我说:“...不然...为他在此处立个衣冠冢也可。”

    “不用,”厉秣笑着摇摇头,“别人当他死得惨,他实则高兴得很,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很圆满,别去管他了,就让他化作他心爱的宫阙身边的泥土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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