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夏再次醒来时,是两天后。

    她昏迷了足足两天,一睁眼,看见的是医院白得几乎发出眩光的天花板。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去找谈雪昼。

    然而,身旁守候的人按住了她的动作。

    是照顾谈雪昼的钟阿姨,表情温和:“终于醒了?你现在还不能动,要躺着。医生马上过来。”

    宜夏要很集中才能看清面前的人脸。所有东西都在她眼前发着一层薄而明亮的光,仿佛加了一层昏沉晕眩的滤镜。

    她慢半拍被钟阿姨扶着躺回去,一只手抓紧被子,哑声问:“谈雪昼呢?他在哪里?他在医院吗?我要去找他,可不可以?”

    钟阿姨沉默片刻,温和说:“医生来了,让医生先给你检查一下。”

    两个医生带着几个护士一起进了病房。

    宜夏像个木偶听从他们的指示,一句一句回答问题。检查过后,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医生收起小手电,轻声说:“宜小姐,你刚醒来,最好不要大幅度活动。你的四肢受伤比较严重,还需要一阵静养。”

    宜夏甚至没感觉到哪里受伤,哪里疼痛。

    也许是麻药的效果没过。

    她茫然嗯了一声,抓住医生的衣袖:“跟我一起送进来的人呢?谈雪昼他怎么样了?”

    医生定定看她一眼,没回答她,而是带着护士们又离开了病房。

    宜夏心跳得特别快,脑子也乱。其实眼前看东西依然是一片白亮的晕眩,她就在这一片白亮中抓住钟阿姨的手,声音有点抖:“阿姨,谈雪昼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脑子里最后的印象。

    是他从那个箱子里扑出来,把她死死按在身下。

    炸弹就在他背后爆炸。

    剧烈的震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弹片与箱子的碎片飞溅,宜夏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钟阿姨很温和地说:“小雪现在情况稳定,你不要担心——”

    宜夏抖着声音打断了她:“他醒了没有?!”

    钟阿姨凝视着她,片刻后,缓缓摇头。

    宜夏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跌下病床。钟阿姨立刻上来扶她,有些不忍地安慰她,宜夏却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紧紧攥住钟阿姨的手:“谈雪昼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要见到他,我要去见他——”

    五分钟后。

    隔着ICU病房的玻璃,宜夏看见了安静躺在床上的谈雪昼。

    呼吸管插在他的口腔里,她听不见那呼吸机运转的声音,脑子却一直幻听着“滴滴”的轻响。他的手臂、胸口都插满了管子,蓝色和红色的液体从仪器里流出,稳定地输进他的身体里。

    宜夏脸颊贴着玻璃,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见一圈朦胧的薄光,虚虚拢着他的脸孔。

    平静的。

    灰白的。

    死寂的。

    四肢首先软了下去,紧接着是大脑一阵嗡鸣,耳朵也听不见声了,宜夏的灵魂似乎被从身体里抽离了。

    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宜夏再醒来,外面是晚上了。

    钟阿姨给她做了饭,让她稍稍吃一点。宜夏吃不下,抓住来查房的医生,颤抖着问谈雪昼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医生斟酌之后,还是告诉了她具体的情况。

    爆炸的时候,她被他挡在身下,裸露在外的弹片刺伤了她的四肢。而他当时身上穿着防弹衣,可以防护弹片,所以没有受到严重外伤。只是防弹衣防不了爆炸产生的正面冲击波,造成了严重的肺损伤和空气栓塞,脾脏破裂,还有脑出血。

    ……也许永远都醒不来了。

    宜夏呆呆地躺在床上,两眼涣散。

    她的大脑是空白的,对医生的话理解不能。

    一定是假的。

    不可能。

    谈雪昼怎么可能那么了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呢。

    她绝对是在做梦。

    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等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谈雪昼会噙着一点笑,眉黑眼亮,单手插兜低眼看她,漫不经心问她,梦见什么了,哭这么惨。

    宜夏不相信医生说的。

    也拒绝相信其他任何人的话。

    她昏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她才十六岁。

    她还在上学。

    她被所有人孤立,其他人都去上体育课,她一个人被关在教室,孤独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外面天色很亮,一枝旁逸斜出的樱花靠着窗口,粉色的花瓣带露水,上面停了一只蜜蜂。《飘》被她摊在膝盖上,她抬起头,盯着不远处的虚空发呆。

    远处走来一个穿白金色网球服的少年。

    背着球拍,手上抛着一颗网球。额头系着一根黑色的吸汗带,衬得肤白唇红,眉黑眼亮。

    五官拢在春天朦胧的浅绿色光晕里,模糊不清。

    宜夏心脏猛地急速跳动起来,蹭一下站起来冲他招手,试图喊他的名字,三个字涌到了喉咙口,却最终堵住,喊不出来——

    你是谁?

    我认识你吗?

    你可以来救我吗?

    画面突然旋转起来。

    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如同暴雨落地,急速击打在宜夏胸口,她的心脏仿佛要爆炸一般的强烈胀痛,硬生生被痛醒,睁眼时,只看见医院的墙壁,那白色平静得仿佛可以立即就此死去。

    宜夏再也睡不着了。

    一闭眼,就是鲜血的红色。

    谈雪昼替她挡了大部分正面的冲击波,她只受了外伤,内伤不严重,但她一天比一天虚弱。

    勉强配合医生的治疗,态度却一直消极。

    她醒来第二天晚上,才在医院见到除钟阿姨之外的其他人。

    蒋文府从美国回来了。

    昏睡中,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睁眼,蒋文府坐在病床旁,深深看着她:“——醒了?怎么样?喝不喝水?”

    宜夏张了张口,怔怔点头。

    蒋文府给她喂了一点温水。

    水杯搁回桌面,蒋文府看着她苍白虚弱的脸孔,许久,叹了口气:“爸爸想带你去美国治病。”

    宜夏摇头。

    “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不要小雪还没醒,你又倒下去了。”

    蒋文府也不知道还能再多说什么。

    只能相顾无言。

    后面几天,在医院白天黑夜,许多探病的人来来去去。

    有朋友,有合作过的同事,还有宜月心……带着琪琪。

    琪琪看到她就哭,哭着说姐姐赶紧好起来。

    宜夏摸着她的脑袋,恍惚地答应了她。

    谈默生那天晚上来看她。

    在她病床旁坐了一会儿。

    无话可说,最终只很生硬地说:“不要自责,也不用愧疚,那是他愿意的。不要辜负他,你应该好好配合治疗,争取好起来。”

    宜夏表情恍惚。

    她以为谈默生会指责她,怨恨她,厌恶她。

    她不是自责,也不是愧疚。

    她只是感觉,所有东西都很虚无,就连人生也那么虚无。

    她和世界的联系那么薄弱,生下她的父母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没有爱过她,爱过她的人屈指可数,一个躺在墓园,一个躺在重症监护的病房里。

    她不知道自己好起来有什么意义。

    会有人,需要她吗?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阴差阳错的悲伤,无能为力的痛苦。

    谈默生默不作声在她的病床旁坐了好一会儿。

    苍老的脸孔。

    出现在新闻和财经头版报道里时,总是鹰视狼顾的严厉神色,此时此刻,一双眼睛里却隐隐泛着水光。

    他突然开口:“是我命太硬,害了我的孩子们。”

    宜夏张了张口,声音很哑,而且虚弱:“您不要这么说。”

    谈默生把脸偏过去,沉沉叹了口气。

    病房里只剩余冰冷而悲伤的气息缓缓沉降。

    -

    谈雪昼情况稳定下来,不再需要重症监护,被转移到了普通的VIP病房,允许探视。

    只是,一直没有醒。

    医生说,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也可能明天就醒。

    宜夏的虚弱状态稍微好了一点。

    她想,哪怕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醒,她也一定要等。等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一定要是她。所以她努力配合医生的治疗,再也没有抗拒。

    有了求生的意志,她的情况缓慢好转,半个月后,已经可以在住院部楼底下的花园里散步。

    但是当天晚上,谈雪昼情况突然恶化,又回了ICU。

    仪器急促的滴滴声,仿佛定时炸弹在等待爆炸那一刻。

    隔着玻璃,宜夏看见他惨白的脸孔,她感觉灵魂也跟着他缓缓离开了躯壳。

    很多人来医院看他,但是都不被允许探视。

    他安静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

    接下来几天,是各种专家会诊,国内国外的顶尖医生,有亲自飞来江流的,也有远程会议支持的。

    ICU里的谈雪昼被安排做了两个手术,十小时躺在手术室里,生死不明。

    一个她从来不肯细想的念头逼近了她的脑海——

    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这太荒谬了。

    命运怎么会这么荒唐,这么不合理。

    或者。

    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没有警惕心,被那个黑粉得手。

    如果不是她被关在箱子里,他也不会为了换她出来,自己进去。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她,他应该要一直骄傲肆意地活着的。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他回来。

    ……

    全球专家会诊,谈雪昼被从生死边缘上抢救了回来,再度回到ICU,监护两天后再次回到了普通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状况平稳。但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医生依然是告诉宜夏,

    “可能明天就醒了。”

    “也可能,永远不会醒。”

    这一次宜夏逼自己面对,如果他永远不醒,她要怎么办。

    那种强烈的恐惧,不安,痛苦,如同洪水一般呼啸席卷而来,把她淹没,她似乎是溺在深海里,见不到一丝光亮。

    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

    她宁愿活在,他好好地活着,却不认识她的那个世界里。

    宜夏的身体好转了很多。

    她甚至已经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下午,她去了医院最近的一家商场。

    再次回到医院,回到谈雪昼的病房里,她坐在他的病床旁,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孔,依然没忍住决堤的情绪,把脸埋在他掌心,默默流泪。

    他的手指是冰冷的,因为这段时间的治疗,已经瘦得能摸出骨节。宜夏一根一根替他把手指和掌心的泪水擦干净,随后,从口袋里拿出刚买的东西。

    一枚戒指。

    她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顺着指节推到指根,没有任何阻力。

    太瘦了。

    她是按照他正常的戒圈号买的。可是他现在太瘦了。

    她盯着那根嶙峋的手指看了很久。

    低下头,给自己的无名指,也套了一颗戒指。

    把手举到半空中,她静静地凝视了许久,终于浑身脱力,颤抖着伏在他的病床旁,无声地泪流满面。

    她想和他结婚。

    哪怕他醒不过来,她也已经在心里,跟他结婚了。

    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

    一直没醒。

    谈雪昼一直没醒。

    医生告诉宜夏,一个月内如果再不醒来,未来苏醒的几率会特别小,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宜夏已经做好准备了。

    准备好,一直守候着他。

    他无望地守望了她那么多年。

    她也愿意,用余生守候他。

    这天下午,她回嘉华汇拿一些需要的东西。

    其实没有别的。

    她害怕谈雪昼睡着的时候怕黑,要把家里的夜灯带到医院。

    久违地回到嘉华汇,一开门,瑁妹从里面扑了出来。

    瑁妹被谈雪昼安排的人照顾得很好,油光水滑的皮毛,漂亮精致的脸孔,还有看见主人时又软又嗲的叫声。

    宜夏被一只十多斤的胖猫差点扑倒,搂着猫咪跌到地毯上,发了一会儿呆。

    再进到卧室收拾东西,从里面把小夜灯拿出来。

    瑁妹就绕着她的脚边转圈圈,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像一只无愁的小松鼠。

    从主卧出去,瑁妹停在了一个房间门口,蹲在原地仰着脸叫她。宜夏不明白它想干什么,迟钝地走过去。

    瑁妹背后的房间就是之前,瑁妹特别好奇特别想探索,但挂着锁,谈雪昼跟她说过最好不要进去的那个神秘房间。

    宜夏鬼使神差,走到房间门口。

    是密码锁。

    她下意识输了他的生日。密码错误。

    她输了自己的生日。

    正确。

    门锁打开,宜夏推门进去。瑁妹一阵风似的卷进了那个房间,兴奋地在地毯上转成一个小陀螺。

    这个房间很大。

    正对着门口的是明亮的窗户,窗前是一排桃花心木的书桌。左手边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柜子里不仅有书,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陈列物。

    似乎只是个已经不用了的书房,没什么特殊之处。

    宜夏似乎被什么东西驱使着,走到书桌旁边,低头抽开了抽屉。

    那抽屉最上层是一本铜版纸印的绘本。

    宜夏把它从抽屉里抽出来,原地坐下,搁在膝盖上慢慢地翻页。

    “玛莎是一只小鹿,这天,它刚从梦里醒来,发现春天到了。”

    “春天是什么颜色的呢?玛莎走出家门,跟好朋友问好,问他们,你知道春天是什么颜色的吗?”

    ……

    宜夏捧着那本绘本,眼前慢慢模糊成一片。

    我的小鹿。

    我的春天。

    我的生命。

    还有我的少年。

    宜夏把那个抽屉里其他的东西都抱了出来,搁在地板上。

    一样一样地翻出来。

    一枚刻着“冬宜密雪”的寿山石印章,篆书。

    一叠机票。从纽约飞到江流,再从江流飞回纽约,往返数次。江流到纽约没有直飞的航班,中途需要在沪市转机,一趟航程需要二十多个小时。

    电影票。《兰花开》,《江流冬日》,《兰花开》在影展上的首映票,《江流冬日》的电影票,好几张,薄薄的,落在掌心,就好像是一片纸质的月光。

    几本《儿童文学》。有明显翻阅的痕迹。

    一只巴掌大小的毛绒小兔挂件。应该是……是小时候,她送他的礼物。

    还有手里捧着的一盏夜灯。

    宜夏看着这些东西,突然伏下身,脸压在腿上,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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