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宜夏带着夜灯回到了医院。

    谈雪昼这段时间情况已经非常稳定。

    医生照了脑部CT,脑出血似乎已经得到了控制,淤血在缓慢消散,这是近乎奇迹的进展。但是,大脑实在是太精密了,谁也不能判断,淤血消散是否就意味着苏醒。

    宜夏把夜灯搁在他的床头,捧着他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

    没关系。

    我会一直,一直等你醒来。

    她把他的手掌放回被子里,低头,轻轻调整了一下他指根的戒圈。微微转动,把戒指上的钻石转到指根正中间。

    她突然僵住了——她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是她的幻觉,或者是她太渴望看见了,捧在掌心的那根无名指好像很轻微地弹了一下。

    宜夏屏住呼吸,抬头凝神去看谈雪昼的脸孔。

    双眼紧闭,睫毛在脸颊上打下一层薄薄的阴翳的影。

    两侧的心率监视设备、各种仪器,都平静如初。

    那一瞬间的动作,似乎是个幻觉。

    可是宜夏的心脏突然跳得飞快,紧张得快要爆炸。

    她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喊:“谈雪昼,你醒了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不好?”

    一种极其莫名的预感。

    宜夏固执地认为他要醒了。他今晚就会醒过来。

    所以她没有去隔壁的房间睡,而是在他的病房里加了一张床。然而睡到半夜,她还是心慌意乱,干脆起身下床,又坐回他的床边,把床头那盏小夜灯按亮。

    感受到他的存在,碰到他的手指,挨到他的皮肤,她才能有安全感。

    她轻轻地把手指塞进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趴在床边抬着头凝视他削瘦苍白的面孔,许久后,终于再次入睡。

    半梦半醒,没有睡实。

    也许是做了个漫长的梦,又或者这个梦其实很短暂。分不清究竟是过了多久,宜夏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指腹滑过她的额头,替她撩开一缕垂落到眼前的发丝。

    是在做梦吗?

    还是真实的?

    宜夏睁开眼,撑着病床支起脑袋,对上谈雪昼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

    凌晨四点,病房里灯火通明。

    医生和护士穿梭不停,为终于苏醒的谈雪昼做各项身体检查。

    宜夏独自待在角落里,依然在发着呆,神情恍惚,似悲似喜。

    她还是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做过太多这样的美梦,她害怕梦一醒,又会回到他依然了无生气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世界。

    医生们忙了快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检查完毕。

    主治医生把宜夏叫到了办公室里,告诉她谈雪昼现在的身体情况。能苏醒,就是最好的事情,现在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暂时看不出太严重的后遗症,还需要后续观察。

    宜夏听着,最后才突然说:“医生,我分不清。”

    “什么?”

    “我感觉我现在是在做梦。”

    医生笑了:“不是做梦,是真的,人醒了,你亲眼见到的。”

    宜夏再次回到谈雪昼的病房里。

    他很虚弱,刚刚检查那么一阵,这时候已经再次睡了过去。

    刚刚,宜夏总共只跟他说上一句话。

    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几乎低到听不清的声音,“宜夏。”

    宜夏怔怔地答应了一声,随后立刻简直跟条件反射一样按铃,叫医生进来。

    再次回到病房。

    看见他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宜夏依然不停在怀疑,他是醒了吗?还是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在做梦?

    谈雪昼,你能不能睁开眼,再看一看我。

    再看我一眼。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想要松开。

    把脸埋在他掌心,肩膀发抖。她哭不出,也不想哭,只是,真的太想他了。

    被她握在掌心的那只手似乎动了动。

    宜夏立刻坐直,呼吸几乎停滞,怔怔抬头。

    掌心那只手又动了一下,无名指轻轻一弹。

    宜夏听见了他的声音。

    依然很低,很哑,轻慢地笑:“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给我戴戒指,宜夏,这不合适吧。”

    宜夏眼泪瞬间下来了。

    她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擦,想笑,可是更想哭了,看见他眼睛里的星星点点的笑意,她完全绷不住情绪了,只知道边哭边叫他的名字。

    他头发长了,一直没剪,当然更来不及补颜色,发根窜出来一大段的白金色。发尾是一点黑色,垂在眉眼间,衬得削瘦的脸颊格外温和,是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温柔沉静。

    发丝下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注视着她。

    带着笑。

    很明亮。

    宜夏终于调整好了情绪,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头发,哑着嗓子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刚刚医生检查,说你情况,好像还好。”

    “还好。”

    “要休息。我……我不能打扰你,你快睡,我……我想看你,闭眼睛。”

    他是很累。

    很疲倦。

    也确实只能说一两句话,就再次睡着了。

    宜夏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他真的醒了。

    不是在做梦。

    -

    谈雪昼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爆炸后的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之后,就陷入了很长的梦境,梦见他被塞回了童年时那个漆黑冰冷的箱子里。等不来任何人的拯救,只能靠着箱子那一个狭窄的气孔呼吸。

    船在海上漂着。

    他溺在黑暗里,昏沉而迷惘,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走向何处。

    他仿佛还是童年时那个无助的孩子。

    近乎窒息。

    有一瞬间的想法是,不如就这样结束吧。这场生命的余震,实在是太漫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很弱。

    他的掌心好像被人打湿了。

    他的心脏被那一线细弱的哭声牵动。他循着那一段声音,不停往前走,往前走。

    有什么东西套在他的指根,紧紧地箍着他。仿佛冥冥中牵了一条线,那条线像有脉搏一样跳动着,把他往有光的地方牵。他继续往前走,突然之间,天光乍亮。而他睁眼,头痛欲裂的同时,看见趴在床沿她的脸孔。

    这么长的梦,终究是醒了。

    他回到了这个珍贵的人间。

    哪怕这场人生的余震实在漫长,他依然想要跟她一起走下去。

    -

    谈雪昼醒来之后,就以很快的速度好了起来。

    半个月之后,再次接受CT检查,脑中的淤血已经彻底消散。

    这个时候,警方才来询问他案情发生时的具体情况。

    之前警方已经找了宜夏很多次,宜夏配合把前因后果讲了很多遍,但警方还需要另外的证言。

    那个他们甚至不知道名字的黑粉绑匪当时当场就被击毙了,但警方没有结案。

    后续调查从那颗定时炸弹入手。

    正常人不可能弄到真正的炸弹,甚至是定时的。

    警方顺着炸弹的线索,查到了这个黑粉是私底下与国外的不知名人士有联系。与谈雪昼之前经历的栽赃一联系上,警方很直接往于璟身上查,很快抓住了线索。只是我国警察不可能去到外国执法,跟英国也没有双边的引渡条约,没有办法把人抓住。

    但是谈雪昼刚醒那天。

    于璟莫名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一下机,就被当场逮捕,等待法律的审判。

    ……说是莫名其妙地坐上回国的飞机,其实于璟是主动的。

    因为如果他不回国,不接受法律的审判,可能某一天,会突然被人发现,背后身中八枪自杀在公寓里。

    谈家只是不太愿意这么做而已,太脏了。

    不过如果于璟不愿意体面的话,也有很多人愿意帮他体面。接下来能接受中国法律的审判,在监狱里好好活着,已经是他求不来的福气了。

    警方这边还需要谈雪昼这边更多的证据证词,来对于璟提出公诉,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包括教唆杀人,故意杀人,走私军火,之前的教唆吸毒,栽赃,等等。

    谈雪昼好起来之后,警方又来询问了他几次。宜夏也接受了询问。

    案情进展很快。谈雪昼出院前一天,对于璟的一审宣判结果下来了。无期徒刑,不能减刑或者假释,终身监禁。

    这个人将会彻底从宜夏的生命中消失。

    至于于思程,宜夏也没有去打听她的消息。

    这两个人都会彻底从他们的生命里离开。

    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变故,宜夏现在对很多事都看得很淡,不愿意为了那些不重要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心情。

    她只想要和谈雪昼好好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出院头天晚上,谈默生照常来医院里看他。

    临走前,宜夏追了出去,忐忑地叫住了他。

    谈雪昼人在医院里这么长一段时间,谈之尧只来过一次,无视了宜夏,没有发生什么冲突。谈默生其实露面也不是很多,但宜夏能从寥寥几次露面中窥见这个强大的老人面具背后的隐忍脆弱。

    几次露面,她依然不太知道怎么正常跟谈默生相处,也很少主动说话,大多数时候都避了出去。反而是谈默生,见到她之后,会主动说两句话,叫她名字,像叫谈雪昼全名一样,不再叫她“宜小姐”。态度很温和,像是隐约接受了她。

    医院走廊里,谈默生回过头,问她:“怎么了?”

    宜夏格外忐忑,嘴唇有些抖,还没说话,眼睛里已经有了水光:“……爷爷,我可以和谈雪昼一样叫你爷爷吗?”

    谈默生一怔,露出笑容:“这个嘛。你现在改口,结婚就没有改口红包了。”

    宜夏也是愣了下,咬住嘴唇。

    谈默生竟然把她想问的说了出来。

    她想说的其实是:“我想和谈雪昼结婚。”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商量好跟我说就行了。”谈默生看着她,“我不干涉。”

    宜夏怔怔问:“您不……”

    “恋爱,结婚,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只要好好地过日子,我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家长。”

    宜夏哽咽着答应了一声。

    谈默生伸手想拍她脑袋,最终手掌落在了她肩膀上:“好好生活。”

    谈默生走后宜夏先去了趟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她双眼通红,却不由自主地翘着唇角。

    第二天谈雪昼出了院。

    他提前不要其他人来接他,于是是宜夏开着车,两个人一起回的嘉华汇。

    他虽然出院了,但是还需要休养,不能太劳累。于是很早宜夏就催他睡觉,但他一直在跟人打电话,聊《天幕之下》的后期的事,就非常热爱工作。

    之前宜夏看他采访,他还发表过离谱的言论,类似“从小就特别想要工作”,上了热搜,粉丝路人通通表示无语。

    宜夏反思了一下,突然感觉自己也是很喜欢工作的类型。

    因为工作是她喜欢做的事,所以才会喜欢工作。好像有点绕。

    总之她理解他,也没打扰。

    只不过也没心思做自己的事,只想跟他待在一块儿。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他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靠着他的肩膀,低着头玩他的手指。

    这么长一段时间天天补,他还是瘦,手指又细又长。

    盯着那根手指,宜夏莫名其妙的眼睛红了。谈雪昼偏过头,睫毛低下,干脆跟电话那边说:“就这样。”挂断之后,腾出手碰了碰她脸颊,“怎么了?”

    宜夏眨了下眼,突然问:“戒指呢?”

    谈雪昼伸出另一只手。

    宜夏转了下他指根那颗戒指,凝视片刻,抬起头,突然摸了下他眼皮:“你眼睛现在还疼不疼?”

    谈雪昼扯了扯唇角:“其实早就好了。”

    宜夏凝视着他的眼睛,眼圈越来越红。

    谈雪昼挑了下眉:“干什么?这段时间你天天哭,不准哭了知不知道?”

    宜夏努力点头,但声音还是哽咽的,突然很冲动出声:“——要不要跟我结婚?”

    谈雪昼很明显的一怔。

    宜夏声音有点抖:“谈雪昼,我们结婚吧。你愿不愿意。”

    “……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宜夏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睛,固执问:“你愿意吗?”

    “你戒指都给我戴上了,你说呢?”他声音染上了笑意。

    宜夏“嗯”了一声,又低下头,慢慢抱住他。

    嗅到他身上浅浅的冷香,她好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像叹气一样说:“好爱你啊。”

    谈雪昼一只手在揉她头发,力度柔和。

    就这么抱着就已经很温暖了。

    宜夏在他没醒的时候想象过很多次他醒来之后她要做什么,出院后要做什么,现在发现只要抱在一起,跟他待在一块,甚至连话都不用说,就已经很幸福了。

    安宁温暖中,谈雪昼清了下嗓子:“那,什么时候去领证?”

    宜夏迟疑了下:“不然,这周五,你觉得早吗?”

    “不好。”谈雪昼说,“我觉得明天一早比较好。”

    宜夏:“……”

    “你觉得呢?”

    宜夏坐直,片刻后,声音很轻:“谈雪昼,你知道吗,我的户口本,只有我一页。”她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他,终于能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悲哀都坦然地放下,“我在想,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我可能,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办了……”说不出来了,她很努力继续说,“幸好你醒了。我根本就不想等了,我也很想,明天就和你结婚。”

    谈雪昼没出声,宜夏看着他的眼睛,顿了下才说:“戒指和求婚,好像是有点太,没仪式感了,那等我们领证之后,再补一下……你觉得好不好?”

    谈雪昼沉默着,宜夏在安静中扬起脸寻找到他的眼睛,却发现他眼眶有些泛红。

    宜夏突然鼻酸,努力眨眼:“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谈雪昼朝她伸手。

    宜夏握住他的手掌,却被他一下拉进怀里抱住。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很稳定,很平静。

    但他其实肩膀和脊背都在发抖。

    片刻后,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柔而坚定:“我爱你。”

    宜夏仰起脸,看见他漆黑的眼睛,含着眼泪“嗯”了一声。

    窗外是深浓的夜色。

    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铺展在眼前,春天的夜晚在冬天结束后如期降临,而这正是生活与爱情的意义。

    宜夏在这一瞬间突然没头没脑地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那场事故,他自愿被关在箱子里,平静地让她离开。

    爆炸,他扑到她身上保护了她。

    往前一点。

    想起她主动因为照片的事情去找于璟,他给她身上裹上外套,竭力安抚她:“……我们回家了。”

    她有家了,和他一起。

    想起那两束橙玫瑰,在虞山顶上,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漫长而孤独的守望。

    想起那枚寿山石的印章,那些电影票和机票,还有杂志,那盏已经用了十八年的鹿角夜灯。

    想起金芙蓉电影节。他从非洲赶回来给她颁奖,眉目明朗,拿着她的奖杯下台,漫不经心发微博,说是女朋友送的。

    再之前一点,他因为跟她在一起,被妈妈恶劣地对待。那天晚上飙车,飞驰过虞山盘旋的山地赛道,他眼睛漆黑深邃,声音那样脆弱而郑重:“你能不能可怜我?”

    她阑尾炎住院的时候,他来照顾她,她觉得追他时间不够长,显不出诚意,他眉眼沉沉说,舍不得。

    所有画面如同电影蒙太奇跳切般,从脑海里掠过。

    再往前,想起那天她看完他的电影,零点场,一回头发现背后跟踪的人是他,鬼使神差送他一朵捡来的玫瑰花。

    他盯着她,眉目疏淡,“快乐一点了。”

    因为那么多复杂的原因分手那天晚上。

    他哪怕情绪失控,也只失控了几分钟,亲她,然后道了歉。眼睛里全是晦暗涌动的哀楚。

    再之前。

    被困在崇榆岛上,住在一个房间里,互相表白,确定了关系,他亲了她。

    台风天,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再再往前。

    被困在暴雨天的野外,他抓住一束光,抓住她的手掌,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问他能不能态度好一点,他笃定地说:“没关系了,我答应你。”

    到最开始的时候。

    他戴着墨镜出现在清塘岛上,漫不经心倨傲不驯,一截冷白的下巴线条锋利。她问他要身份证,他不愿意,彼此态度恶劣地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他终于屈服,懒散摘掉墨镜,丢给她一张硬质卡片,随口问她是不是看出了造假痕迹。

    一切鲜明如昨日。

    那时候是春末夏初。

    彼时不知道,此时此刻,电光般的记忆闪回,她突然意识到,他出现的那一天,就是她人生中最明亮的春天。

    “玛莎是一只小鹿,这天,它刚从梦里醒来,发现春天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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