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擦黑了,再冷静一会儿,便回去吧。

    头上,肩膀上,腿上都覆盖了一层雪,倒是没觉得冷,只不过关节有些发僵。她缓缓起身,准备从高高的青石上跳下来,谁料脚下踩在结冰的石面上,一个呲溜,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附近的灌木,在那枝条断裂前,为自己争取了一丁点儿反应的时间。

    稳稳地落地时,她听到不甚清脆的一声叮铃,结冰的潭水上,一点绿泛着寒光,分外显眼。

    是她的蟒戒!

    她立即冲到潭边,下意识伸手去勾,才发现够不着,而掌心下,一滴猩红落到了薄冰上,像是熔浆一般,刹那间,冰火一相逢,并不厚的冰层“滋滋”作响,迅速溶化,那绿戒往下沉去。

    她大惊,猛地前扑,同时伸手一捞,抓住那冷硬之物就旋身上岸,溅起一圈水花,心脏还嘭嘭直跳。

    摊开右手,掌心一片淡淡的红,绿蟒戒安然无恙地躺在中心,湿淋淋的,鳞纹间勾勒的线条也沾染了一些血水,原来方才跌落之际,乱抓的“救命稻草”竟是些生刺的荆条,将掌心剌开了几道血痕。

    方才融冰的那一幕太过诡异,她不敢再靠近小潭,生怕从潭底冲出个什么水怪来,只得用衣袖将戒指囫囵擦干,重又戴回左手上。

    “荆梦!”

    幽静的山间忽然响起一声激动的喊声,她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就望向那汪可疑的山潭,水面的余波还在荡漾,却并没有什么异样。

    “荆前辈?”

    那久违的声音音色温润,尾音却带着钩儿,像极了某个外表极有欺骗性的故人。

    荆梦惊喜地抬起左手,望向那流动着幽光的绿蟒戒。

    “风卿宴!”

    谁料,对方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倒是哼了一声,声调颇有些拐弯抹角的怨气。

    “荆大前辈,终于肯理我了?现在装高兴有些迟了吧,我联络你那么多次,也不见你搭理,哎,怪我太傻,把别人随口的一句朋友当了真!”

    面对劈头盖脸的一顿控诉,荆梦满头雾水。

    “我根本就没收到过你的消息,怎么就是我不理你了?”

    “没收到过?”蟒戒闪了闪,传出对方疑惑的质问,“我确信灵力连接到了这枚戒指,你怎会听不到?”

    “难道每次我都睡到了?”荆梦试图分析寻找解释。

    “怎么可能?”风卿宴哼了声,揶揄道,“除非你是猪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睡。”

    荆梦被他一噎,又好气又好笑,方才沉闷的心绪顿时被消解了许多。

    “我发誓,要是故意不理你我就变成猪,信了吧?”

    风卿宴顿了一下,仍有些耿耿于怀,“可是怎么会有这么蹊跷的事,与你分别后第三天我就联系过你,我知你灵力有问题无法启动戒指,所以一直坚持联络,到现在少说试过十多次了,你却一次都没听到?”

    当初与风卿宴分别后,她便被凤凰兄妹带去少原,赶赴九丘会盟,那日剥离摇光,她被冲击坠落山崖,按时间来算,第三日她已被白馆主带回姑媱山,正处于昏迷,没听到算是正常,可是她苏醒了这么久,却一次也没听到,确实太蹊跷了。难道是戒指被摇光的灵力冲击坏了?

    “与你分开第二天我遇到了一点变故,或许戒指也受到了影响。抱歉,我还以为你一直不联系我,是因为不方便。”

    她这番解释显然不足以令对方信服。

    “戒指若是坏了,怎么偏偏今日又好了?”

    “难不成刚刚摔了一下,它又磕好了?”荆梦小声嘀咕,跟老式电视机似的,信号差时拍拍就好了……

    谁知,听了这话,风卿宴轻哼一声,似笑非笑,“这指环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礼,不需要小心珍藏,但也不至于沦落到遭受被摔被磕的待遇吧?”

    隔着蟒戒和空间的距离,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嘴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金棕色的眸子斜睨着她,笑意却不达眼底。

    见他误会,荆梦无奈地叹了口气,认真解释,“不是故意摔它磕它的,是我摔了,戒指意外脱落甩出去了,我再怎么没良心,也不至于虐待朋友送的礼物吧?”

    “你没事吧?遇到危险了?”对方语调似乎缓和许多,还隐隐有些不自然。

    两片雪花飘落在手心的创口上,冰冰润润的,像是轻柔的安抚。

    “现在没事了。”她笑了笑,望着那绿蟒戒上栩栩如生的鳞片,嘴角的弧度忽然定住,“你呢?你们蛇族之事可还顺利?竹……找到竹幽了吗?”

    蟒戒泛着绿光,稍显认真的男声从中传出。

    “没有好消息,但也没有坏消息,至于竹幽他,我后来在都广发现了一点端倪,怀疑真是被都广城主捉了,可是我与她实力的差距摆着,母亲的行踪又无法暴露,不能出手……”

    听他语气颓丧,荆梦沉默了片刻,道:“其实,五天前,我把他救出来了。”

    “你救的?从都广城主手上?”她的话显然挑战了风卿宴的认知,他又惊又疑,“不是在逗我玩吧?”

    荆梦有些无奈,“不是玩笑,我有灵力了。他受了很重的伤,离开前,我让他联系你,不知他为何没有照做。”

    “救出来就好,或许他还不想与我说话。”风卿宴似乎苦笑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带了一丝调笑,“倒是你,荆前辈,没想到我上次猜对了,你还真是位大前辈啊,能从那都广城主虎口里拔牙,这次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真身了?”

    荆梦却没有笑,静静地站在这幽静昏暗的山间一隅,任由轻雪细碎地掠过脸颊,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从唇中吐出。

    “我不是前辈,不是妖,我是一个人类。”

    “又开玩笑呢?”风卿宴语气戏谑,显然没当真。

    “你有没有想过,你看不透我的真身,都广城主也看不透我的真身,唯一能解释的通的就是———这副人形就是我的真身。”

    “怎么会?”对方顿了顿,不可置信,“你才说救出了竹幽,人类怎么能办得到?”

    “我有过离奇的遭遇,不久前才获得了灵力,但我的确是人类,从在空翠体内就是了,竹幽那时愤而想杀我,不仅仅因为我冒充空翠骗了他,还因为我是他最厌恶的人类,不信你可以向他求证。”

    蟒戒一直流溢着幽光,但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或许是要入夜了,山间降温,她蓦地感到有些冷。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沉默里,她想到了许多,竹幽憎恶的眼神,君夭轻蔑的语气,凤凰一族防备的密谋……似乎经历得足够多,伤得足够深,心就能变得坚韧,抑或是麻木,很难评价这样是好是坏,但无论如何,再次受伤貌似就不那么疼了。

    她撇了撇嘴角,轻笑道:“怎么,堂堂毒医也被我一个人类吓到了?我真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你后悔了,这枚戒指可以收回去。”

    对方轻嗤一声,“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风卿宴在你眼里就是那么古板肤浅的妖么?”

    荆梦愣住,那声音一改寻常的轻狂,语气郑重而温柔,“荆梦,我从头到尾认识的都是你,一个没有灵力身份成迷的女子,妖族还是人类,我根本不在乎,我认的只是你。”

    满身防卫的尖刺,唯有赤诚与理解能化解。

    她伪装出的云淡风轻已在那温柔的轻轻一击下支离破碎,露出了细腻而敏锐的原貌———她其实,很在乎。

    风卿宴那熟悉的调笑语气传来,“怎么不说话了?被我感动了?”

    “嗯,谢谢……”

    她声音微抖,一滴热泪落在了蟒戒上。

    回到山间小院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灯,暖橙的光线从窗棂门框里漏出,是这雪夜空旷的山间唯一的光亮。

    她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拍了拍身上的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继续踩着前院的雪,朝那光亮走去。

    推开屋门时,柔光与暖意扑面而来,冻僵的皮肤生出细微的刺痒。屋内暖烘烘的,火炉上汩汩地煮着茶,空气中充斥着春日山林般的和煦清香,窗边,一道白色的身影背对着她,白发金簪,长身玉立,也不知站了多久。

    “无———”胸口蓦地翻涌出一股羞耻感,她立即改口,低声道,“白馆主,我回来了。”

    “嗯,”男子转过身,金面下露出的半边脸似乎白得有些过分了,“回来了就好,外面雪大。“

    回来了就好,外面雪大,就好像家人一样的语气,平淡而温馨,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是说:回来了就好。

    荆梦眼眶有些酸涩,不敢直视他的脸,默默地走到屏风边,脱下了自己被雪沾湿的外袍。

    空气中一时间格外寂静,只听到水滚、火烧、以及衣物摩擦的簌簌声。

    清冷的男声在这寂静中忽然响起。

    “君夭那些话并非针对你,他不满的是我,你只是被迁怒了。是我疏忽了,让他找到了这里来。”

    荆梦动作一顿,依旧背对着他,“那么,他说的是真的了?与你千年的交情?”

    “是。”

    她蓦地攥紧了衣角,“你……”

    话要出口的那一瞬间,鼓起的勇气忽然泄尽,她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我知道了,你早些休息吧。”

    “嗯,你也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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