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奴儿出来的时候,天上微微飘了点儿小雨。她思忖了片刻,顺手拿了屋内的一把刻有白色莲纹的小伞,撑着伞走出了五毒门。

    明明是走了无数遍已经烂熟于心的路,可她偏偏又走了好久,久到雨水已经溅起打湿了她的裙摆,她方才缓过神来。

    她微微抬伞,怡红院的金字绿底的招牌赫然映入眼帘,只见她眼眸微垂,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方才抬脚进去。

    她刚收了伞,老鸨便迎面向她走来,将她拖拽到一旁。

    她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妈妈。”

    “不是才一天的假,怎么这两天都不见人影儿?”浓妆艳抹的老鸨拽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瞧瞧,怎么都湿成这样,快快去换身衣服,还有客人要点你的曲儿呢。”

    钱奴儿笑了笑:“您也是知道的,我们那位向来办事不讲究个章程礼法,本来是一天就该办妥当的,结果又多磨了一天,您也别介意。”

    钱奴儿说着,又跟老鸨行了个礼,随后就被两个燕瘦环肥的姐姐左搀右扶地拉下去换衣。

    “白莲姐姐这一去好几天,我当真是想死你了。”青荷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臂,钱奴儿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旁边的粉衣姑娘打岔,“你可收敛些吧,人不在这的时候都听不到你念叨半句,现今一回来了你又说想的要命,唬谁呢?”

    青荷听着没忍住羞红了脸,不由得越过钱奴儿去打杜鹃,钱奴儿在她们中间不由得笑出了声。

    待打打闹闹到差不多了,钱奴儿才收敛了笑意,装作漫不经心道:“我不在这几天,可又发生什么新鲜事?”

    “新鲜事?”青荷姑娘歪着头想了想,随后又摇了摇头。

    杜鹃也低着头思忖了片刻,随后对上了钱奴儿微敛的双眸,不由得一笑。

    “白莲姑娘想必早就知道了些什么,哪里用得着我们多说。”

    钱奴儿换好了装束,又偏着头看着杜鹃笑,把杜鹃笑得没辙了,这才坦白道:“倒是有一件,不过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好像是京城里有位有头有脸的公子要包下我们这怡红院里头牌的姑娘,所以这些日子里大家争着赶着的练,作舞的作舞,唱曲儿的唱曲儿,”

    “好大的排场。”钱奴儿轻轻一哼,随即冷笑一声,“这哥儿是个什么来头?”

    杜鹃摇摇头:“许是什么有权有势人家的公子。”

    钱奴儿浅浅一笑,对镜描了两下眉,说:“知道了。”

    ·

    罗时沅猛地扭头,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

    她从未贴过谢知礼如此之近,望着他垂下来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罗时沅才意识到谢知礼生得倒真是一副好面孔。

    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鼻息喷洒在自己额上,温温热热的,却让罗时沅硬是生出了一丝寒意。

    她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抬眼看他,道:“什么意思?”

    谢知礼垂眸,目光黏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才挪开。他把拦住罗时沅的手放下道:“字面意思。”

    罗时沅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又靠在墙上笑了起来。

    “七魂散你制的?”罗时沅笑声沉沉,“我还说鹤顶红是我做的呢。”

    谢知礼冷眼看着她发笑,等她笑够了,才开口道:“你是当真不怕死。”

    罗时沅确实是笑够了,转而拍拍谢知礼的肩膀:“你也是当真能吹。”

    谢知礼:……

    谢知礼见罢转身就要走,却又被罗时沅一把拉住,正当他想无奈甩开时,却又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谢知礼身形一顿,随后就看到刚刚倚着墙边笑得发疯的罗时沅转眼间便跪在了他身下。

    他看着跪倒在自己衣摆下的人正楚楚可怜地抬头望着他,那一双泪眼几乎看得人声泪俱下。

    “罗时沅。”谢知礼没忍住咬着牙道,“你还当真是能屈能伸啊。”

    能屈能伸的罗时沅此时此刻正眨巴着她那泪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她是有些时候过分了点儿,但这不代表她不想活了啊。

    朝夕相处的这么些年,她对楼自清的制毒水平也近乎摸索了个差不多了,她深知楼自清在制毒方面有颇深的造化,但这也并不能够代表他能解百毒。

    就包括刚刚那个七魂散,她借着一番撒泼打滚又好好思忖了一番,隐隐约约记得楼自清曾跟她提到过。

    这毒药是不是谢知礼做的她尚未可知,但目前她心知肚明的是,楼自清确实是没有解药的,她回五毒门也无半分异益处。

    先前那些她承认有做戏的成分,可若是半分也不反抗就这么顺了他的意,那才觉得奇怪,以谢知礼的性子是万万不会留她的。

    所以她不如干脆就将计就计,借此机会服个软,表明一下衷心,然后痛心疾首地抱紧大腿,最后再快而除之。

    想明白一切的罗时沅垂下了头,用她这辈子都没发出过几次的娇柔声音说:“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说着,还掉了几滴泪。

    谢知礼看着落在地上的泪花,又见着垂头跪于眼前的人,心下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

    他这一辈子,经他之手或不经他之手的先不提,光是挂着他名的,就也背上了许多条人命,偶尔午夜梦回他还总是会突然惊醒,在不断地怀疑自己与肯定自己之间挣扎,随后都会堕入梦境的深渊。

    他这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人人都道谢家公子是皇帝最为得意的左膀右臂,人人都称他位高权重皆来攀附,人人都对他人前极尽献媚讨好。

    可人人却都披了一张看不见的皮,背后都不知是怎样一副面孔。

    而她——谢知礼看着眼前跪坐的女人。

    她太拙劣了。

    谢知礼这短暂的二十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有刚正不阿的,有阿谀奉承的,有阴险狡诈的,还有两袖清风的。

    想到这里,谢知礼看着她的眸子不由得逐渐加深。

    罗时沅在这静默的一刻钟内简直觉得自己就要窒息,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的前一刻,眼前突然落入了一个白色小瓷瓶。

    只见小瓷瓶滚了两圈,然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罗时沅跟前。

    罗时沅顿了一顿,随后伸手捡起了那个瓷瓶,抬头看着谢知礼。

    可谢知礼却没有在看她,他的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道:“吃了吧。”

    罗时沅哆嗦着手,看着这小瓶:“我知道你想让我上路但是这也太快了点儿。”

    谢知礼:。

    谢知礼说着就要伸手夺过,顺带冷冷地说了一句:“这是解药,你爱吃不吃。”

    罗时沅听着这话一下子来了精气神,在谢知礼伸手夺过的前一瞬连忙握紧了那瓶子塞进了自己怀里,随后见他没注意到自己,电石火光间便打开那塞子倒出一粒泥土色的药丸,往嘴里塞去。

    谢知礼看着她这副模样,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你倒真信我,让你吃你就吃?”

    罗时沅听得他这话觉得自己简直药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间脸色全白了,急着就想掐着自己的脖子吐出来。

    谁知谢知礼却在这个时候蓦然蹲下,罗时沅正捶胸顿足地想吐出来,却被他三下两下点了不知道什么穴,那粒小药丸便顺畅地落入了腹中。

    罗时沅面露土色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罗时沅闭上了眼,“不曾想行为做事竟当真如此卑鄙。”

    谢知礼起身,垂着眼看他,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却多了分荒诞的笑:“我当你是在夸我了。”

    “还有,这真是解药。”

    罗时沅这才睁开眼看他。

    谁知谢知礼又是一笑,这一次连眉梢眼角都带着些微的得意,不知为何,许是因为夜色沉沉的缘故,罗时沅只觉得他仿佛还有着丝丝魅惑。

    “你真信啊?”

    罗时沅嘴角抽动,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了半天,却只是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谢知礼不再看她,只是起身拍拍手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她一句:“记得往后每七日上我这里来拿药。”

    “怎么?不是想留在我相府里面当差,这不正好合了你的意?”

    罗时沅只觉得在脑中要把这辈子能想到最恶毒的脏话都骂完了,见谢知礼抬脚离开了耳房,她方才沉下心来。

    那先前饱杂着疑问、恐惧、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眸子,此时此刻都化成了一潭平静的死水,就仿佛刚刚经历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任谁看到罗时沅这副样子也不会想到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时沅只觉得自己体内的内力渐渐平息,与先前未服药之前的消散不同,从而推断谢知礼给她服用的确实是解药。

    不过这并没有让她高兴多少,一切不过都在意料中罢了。

    她起身,又在衣摆上撕下干净的一面,给自己的肩膀简单地做了个处理,确认并无大碍后,便点了灯坐于案前。

    烛火摇曳,映在案前罗时沅的侧脸上,勾勒出她的半边身形。

    她就这样静静地盯着那层窗纸,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窗外的谢知礼就这样隔着一层窗纸与屋子里的人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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