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gloss.

    *我们的生命中会遇到很多人,有的黯淡无光,有的耀眼夺目。

    〉〉〉〉

    上午的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洒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篮球砸在明亮的光斑里,发出舒缓的“砰砰”声。他独自一人,运球,下蹲,深呼吸。

    电子哨音横贯全场,他动了,带球突进,飓风般起跳,扣篮,他的身形因为高速运动而模糊起来,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密得就像自动武器在连射。

    球没有落地。他落地比球更快,他一把把球揽入手中,立刻转身,向着另一侧的篮筐突进,再扣篮,球架发出似乎要断裂的巨响。

    这样循环往复,计分牌滚动着刷新。只有一个人的篮球赛,两边分数却交替上升。

    终场哨声响起,记分牌刷到“50:50”。他的球鞋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咝咝”声。他滑入了“中圆”,缓缓站直。球场的一侧,球这才“砰”一声落地。

    至此,他的全身没有一滴汗,而几秒钟之后,热汗开闸似的涌出,把他的球衣浸透。

    这是他家楼下的私人体育馆,他在早锻炼。在仕兰中学时他在市少年队里打中锋,但对血统觉醒后的他而言,人类的大多数竞技体育显得无趣,如今让他跟普通人打篮球,跟打高尔夫差不多,就是“休闲”二字。

    在卡塞尔学院里很少人喜欢打篮球,混血种都能轻易地跃起扣篮,这球就打得很没意思了。那里流行的是围棋一类的智力竞技,高山滑雪速降这种考验敏捷和胆量的运动,纯靠夯大力就能赢的项目都没人带你玩。

    因此他只能自己跟自己打球,上辈子以及这辈子,把这项对普通男生来说有趣的运动变成了单调的早锻炼。

    他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房,走进淋浴间。他淋浴也有程序,严格的三分钟,一分钟热水,一分钟冷水,一分钟温水。

    第一分钟的热水会挤走身体里剩余的汗,第二分钟的冷水会让肌肉皮肤收敛,第三分钟温水冲干净离开。恺撒泡在散满花瓣的冲浪浴缸里洗大澡喝啤酒的时候会顺便嘲笑他,说如果自己是生活在奢靡的古罗马,那他就像个中世纪的苦行僧。

    但其实他不是喜欢吃苦,他只是要保持自己始终精密得像是机械。

    冷水冲刷着隆起的肌肉,如同小溪在山岩中奔流,因为运动而过热的肌肉肌腱缓缓恢复常态,他有规律地吐吸,把心跳和血液流速降下来。他上辈子的体能专修是太极。

    这时封在防水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的手机从不离身,即便是在淋浴。

    “你的拉面做好了!”炭屋老板浑厚的仙台口音通过听筒电波传来,爽朗得像是举着啤酒畅饮的大汉。

    “我马上来取。”他擦干身上的水。

    挂断电话,他转身推开衣橱的门,角落里躺着一只黑色加长型网球包。拉开拉链,黑色鲛鱼皮包裹的刀柄紧紧地贴着球拍。他握住其中一把,刀出鞘一寸,铁青色的光溅出,冰冷的气息沿着手腕迅速上行。

    蜘蛛切,日本传说中的灵剑,原名膝丸,以罪人试刀时纵身斩断到膝盖而得名。童子切,伯耆国的刀匠安纲打造的斩杀丹波国大江山的食人妖怪酒吞童子的炼金武器。

    源稚生用再生金属铸造了这两柄本不存在的刀,在前往红井前留下录音说,如果最后这对刀没有毁掉,就把它们重新装好送给他。日本分部重新成立后,新任执行局局长乌鸦将这两把刀一起赠予了他。

    如今它们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穿了条水洗蓝的牛仔长裤,一件白色的T恤,全身上下简简单单,斜跨着黑色的网球包,头发上还带着点洗发液的檀香味。

    他将柏木桌子上的梳妆镜对准自己的脸,拨了拨头发,缓慢而用力地活动面部肌肉……那张脸坚硬如冰川,而瞳孔深处飘忽的金色微光就像是鬼火。没有人会愿意和此刻的他对视,如矛枪般的狞厉之气无声地四散,看他的眼睛,就像眉间顶了一把没扣保险的枪。

    他低头,从隐形眼镜护理液里取出两片柔软的黑色薄膜。强生日抛型美瞳,畅销的“蝴蝶黑”色,所有潮女都爱的品牌……他闭目凝神,缓缓睁眼,将他们戴进眼眶里。

    镜中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线条明晰的脸,开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有力的眉宇,以及那双温润的黑眼睛,看起来就像个好学生。就算照片贴在通缉文件里,看到的人也会误以为那是学校的三好学生证书。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搞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门无声地开了,他走出了家门,扫了一眼满地易拉罐,还有四个醉倒在走廊里的大汉。大概是昨晚的一箱乌苏太给劲儿了,把他们全都放倒了,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横陈在过道里睡到太阳晒屁股。

    他在背后带上单元门,把世界的喧嚣和自己隔开。

    ……

    他在离家三公里不到的“炭屋”拉面店前见到了熟悉的人,这里的面不错,就是辣椒有点太清淡,比卡塞尔学院食堂的差许多。

    她正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提着领子,头顶的怨气简直能当场凝聚成一朵不祥的蘑菇云。面店的卷闸帘缓缓提升,阳光如瀑布般洒在透明的玻璃包房上,他提着面准备离开,视线内复燃起熟悉耀眼的棕色头发。

    棕色的睫毛,棕色的眼,她的长发如发硎之剑割开了他眼前巨大的光幕。或许是他盯得时间有点久,或许是对面两个人的敏感雷达太发达,他们纷纷回头看他,那一瞬间他沉默了,他轻轻把拉面放下,自己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种对故人的踌躇,而女孩只是欣喜地看着他,他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手无足措的自己。

    “师兄诶!”她挣脱束缚抱住他,“好久不见,我是夏弥。”

    他愣住了。耳边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枝桠上清越的鸟鸣声,甚至尘土归于大地的轻微响动都在离他远去,有一些记忆灌入脑髓,轰鸣不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空气里传来她漫不经心的玩笑声,和眼前的她不同,在周围踏出空旷的回音。

    “师兄!约会的三大圣地是水族馆,电影院,摩天轮哦。”

    “师兄,你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要赶紧对她说哦,不然她会跑掉的。”

    “师兄你真的不是巨蟹座么?说话好闷骚啊。要是你早五年在文坛出道,如今的作家都没饭吃了。”

    人的大脑是一块容易消磁的破硬盘,可有些事又怎么格式化都抹不掉。此刻他那块破硬盘的角落里,过去的影像强横地苏醒,潮水般向着他奔涌而来。就像是大群的野马在记忆的荒原践踏而过,清晰得疼痛起来。

    他的眼前闪回过许多碎片,寂静的午后他们站在阳光房里争论《翠玉录》,两个靠墙而立的人你问我答;Hyatt Regency Chicago酒店的客房里,她睡熟了,窗帘没有拉上,月光照在她的柔软的额发上,被子一直裹到了后脑勺,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痕阴影;卡塞尔学院的男生宿舍楼道内,她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念出“鼹鼠鼹鼠,我是地瓜”的暗号。

    鼹鼠是见不得光的生物,在太阳下晒几个小时就会死。鼹鼠不能从黑暗里走出来,它只能偷偷看着你。就像他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只能是冬天隔着冰面看浮上来换气的鱼。

    鱼换完气沉到水下去,再也看不到了,什么结果都没有。但你能说在冬天遇到鱼是错的么?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就能克制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么?是不是仍然会用尽了全力去接近,想尽办法掩饰自己,甚至伪装成另一条鱼?

    “你在冰面上看到鱼浮上来换气,那么明年冬天它还会在那里,而你只需要带一把冰镐,把冰面砸开了打它上来煲鱼汤喝。这就是后续!”那个时候她这么说。

    这样错了么?

    他不知道。不过每一个日落西沉的黑夜,他都会想起北京地铁站的废墟里,他们两个人久久地对视,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漠无表情,像是在看一辈子的仇人。

    然而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样,忽然间涟漪荡开,冰都化了,水波荡漾,轻柔而无力。她收回了目光,吐出了一柄钥匙,扔向他。

    “去那里找夏弥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其实他真讨厌这样的告别,沉默得叫人要发疯,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来不及问,来不及说,那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

    “师兄?楚师兄?楚子航——?”

    楚子航。

    他在一瞬间卸力,那双被美瞳掩藏的黄金瞳暗淡下去,再追究她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条精分的龙类扮演人类扮演的太久,有的时候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他猜测她大概是觉得扮演夏弥很好玩,逗他开心很好玩,于是又进入了某种cosplay游戏里。

    不过他无所谓了,这个没有龙王和混血种的世界,他没有第二把带着贤者之石的匕首可以插进她的心脏里。

    拉面店墙上的挂钟发出“咔咔”的微声,时间在无声的空气里寂静流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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