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子疯了。

    一觉起来街邻四坊里的嚼舌妇皆如此传说。

    有人月黑风高里看见文娘子孤魂野鬼一般在大街上游荡,眼目无神,裙足虚飘;有人说守备府小姐昨夜哭哭噎噎从枸水巷跑出,不知受了甚么刺激,当晚便起了高热。枸水巷有人凑言一口咬定是被蛇吓得,大清早辰,有人打文娘子院首过,不防脚踢一袋,解开向内一瞧——嚯!腕子粗的一条黑花长蛇。

    此言一出,立引得其余住户附和,纷纷表示昨夜里听见有人在她院中惨嚎哭叫。

    这守备小姐是谁?

    那是李家少爷的老相好!文娘子一个寡妇平白横插一脚,让人受了冷风。人上门来论一论,也是情理!自古先来后至,文娘子挖角偷汉在先,如何要拿蛇吓弄人?

    素来温柔性儿的一个人,做出这等疯事,怕不就是疯了。

    “怪道这几日头也不梳,衣也不换。从前好生爱净的人儿。”

    “多半那日救下时便着了疯症了。”

    “她夫家嫂子如何来?莫不是也听得这信儿?”一妇挽挎菜篮,进巷路过,巴眼凑腿地望里听瞧。

    “要给说亲再配哩。”

    “配到哪家去?定不是咱县中人。”

    “猜错不是,正儿八经咱知县相公的老爹咧!”

    “恁掉牙的老物事家里房小成堆,依文娘子心气,能情愿?”

    “今朝不同往日。她男子汉新死时千般不愿仗心气,如今落了名声,又着了疯气,配过去,荣华富食,强过独身吃沫吊梁……”

    “哎呦各位亲嫂,”陈嫂儿在院中耳听得清,听声越发没了边际,腰身子一打转,就要去合院门,“快快回去自忙去,巴巴地挤人门首做甚?”

    “陈嫂子,”一妇向前攀臂,两眼一劲儿望里唆,“人出多少银子收她小?”

    陈嫂笑面抽手:“汪六儿,早了,这会只顾打听怎地?”说时轻手推着人,将院门闩阖了。

    “她嫂,”陈嫂回身院中,望一眼院井旁洗衣的文娘子,“你弟妇这等青春妙年,二十两银便轻易配了恁个油心老棍头?万般屈就了。”

    王家长妇韩氏闻言向人一觑眼:“这会子嫌钱银少,头里人家许了多少?!非扬着高脸不肯。我当她铁了心守节寡,俺兄嫂两个几时强逼她来?打眼出去望一望,远处不论,近头的孙家老姑,她儿媳也是不肯嫁人,镇日少打少骂来?虽我们不是舅姑,也是个一家长,你夫死了,你要守,断没个不让守的道理。可陈嫂子你瞧瞧如今,风语弄得,又是偷汉又是传疯,汉是真真偷了,没几日再落个真疯头,谁还肯要来?便是有要,也到不了今日银。”

    话打你口出,真假谁信来?王二留下的房田敢情不是你两口霸了去?

    陈嫂心里白眼,口里却道:“依我见,还是远处寻个人家配。挨县里舌出耳进,便是嫁过去,也落不得好脸面,少不得言语臊脸。文娘子又是薄面儿人,遭不得说,头几日不防备就要寻死见,管保无二回来?”

    韩氏暗自心想:惯会拿好话糊人脸,谁不知你惦着中间那点油利媒人钱?当初娶了这妇,没少吃你两头盘活。

    陈嫂见人不出声,趁时接言:“我这里巧合上正有个人家,罗洲城贩绸绢的客人,姓赵,排行第三,年方二十八岁,父母已故,子息全无,家中只有个久病浑家。前日央我邻县的姐姐让保他一门亲事,寻个娘子图个生养过活。我心里挂着文娘子,昨日亲跑了一回,人长得甚是周正,性儿也温和,我与他实说了文娘子情形,人通不在意,一口许下八十两银子财礼,若是满意了人,便是百金也无有不应的。成了,这几日便跟新夫去,果断离了议言论语可不好?”

    韩氏一番言语听下,自身不忙着表意,斜一眼洗衣人:“好陈嫂儿,您问问她,嫁得谁家汉,不得先探探她口?你我挺着腰说得再欢,也不是自身嫁。”

    陈嫂便依言上前,俯着身子问人:“好娘子,我二人说了这许多,你是什么意,更可心哪一处?”

    席胭搓弄蓝裙摆子上的泥印,搓就没迹了,向皂水里一没:“我不嫁。”

    “我不娶!”

    李够愤手挖一匙盏底碎冰。

    “少爷,”庆喜在一旁摇扇儿,“您失了忆,怎还把心彻底变了。从前那般柔声温语,现今通不留一点好?”

    李够一听这个就来气,吞咽下冰凉:“倘若好,怎不把人娶回来再柔声温语?柔声温语,你少爷我便不是那样人!”

    庆喜想让他再往回想一想,他柔声温语相待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这话不能说,说一回,遭罪一回。主子绝口不认,做下人的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睁着眼说瞎话,顺着人哄。

    “不是忽然撞门,说不准如今少爷已娶了来。”

    这话倒有几分实意,依庆喜看来他家少爷为数不多的真心真意是给了一些与文娘子的。

    “那便等我何时想起再说,反正眼下少爷我不娶,除了银子,我的身、我的心、”李够想起鸡笼前妇人形容,猛挖一口冰,狠嚼补充,“还有我的眼,通通不想给那什么文娘子!!”

    “文娘子如何是图少爷钱财之人……”

    榻尾传来抽泣泣的一声。

    李够掀眼一看,当下一脚踹得人歪:“泪珠子给我收回去。一天天眼窝子里掉豆!府里的小丫头都比不上你哭!”

    庆善歪身扶住榻靠,抹抹眼下,愁目怨眼望着人:“早知少爷失忆,便该拦着您招惹。如今反害了人!外面传成什么样了,被您相好找人百般欺骂不说,夜里还不放过人非拿蛇吓唬,三番两遭,文娘子伤悲心肠如何承受得住?听说今日她嫂子要将她强配人……”说着说着,心胸内酸气又冒上来,庆善不敢当面落,只把脸撇过一边儿。

    李够瞅着那一耸一耸的小媳妇样儿,气不打一处,寒冰也降不下:“庆喜,你现在便把这个掉泪的奴才给我拎出去!”

    “少爷莫管他。”庆喜不动身,手里扇猛猛扇,“他一向泪窝子浅,你不让他哭,比不让他吃饭还教他难受。”

    “你造这劲儿扇,怎么,想把少爷我扇到那文娘子院里?!”

    小的倒是想把您扇去外面莲缸里,泡一泡,管保降火。

    “少爷您打算用银子弥补文娘子?”庆喜问。

    “她要多少,我给多少!要是哪一日我想起来不是那么一回事,看不把她连人带院拆散!!”

    庆喜试着声儿:“这事可不好声张,少爷是否趁夜色无人去问一问……”

    “你脑子是猪的?!”李够一个跳身,向着人脸吼,“不好声张还教少爷去,还趁夜?!?!你生怕唾沫星子淹不死她?!!生怕你老主子打不断我的腿?!!!”

    庆喜险些先被淹死,他几日一次的皮痒劲儿上来,嘀咕:“又不是没趁夜去过……”

    当即身移嘴歪被掀过一边儿。

    李够气得冲身向外。

    “狠心的男人……”

    李够止步,呼一口热气,回身,给了贴脸找揍的庆善一脚。

    庆善挨踹,倒在榻上哭。

    夏夜里雷雨。席胭撑着油纸伞,不顾巷泥浸裙,向着巷深处行进。

    她止身一处,将噼啪的伞身倾斜,其下哭泣的妇人抬起脸额。

    “姐姐。”

    杨姑云,韩氏口中孙家的寡妇媳。黄昏挨打受骂,被婆姑一力撵将出来。席胭在院里听得清,晚夕惊雷坠雨,试踏院门,恰与飘零之人遥目相望,遂回身取伞。

    “屋里避避雨水。”席胭垂目。

    杨姑云扭首看一眼夫家门,默默起身跟着席胭,二人拖泥带水前后进院。

    “无事,你进来罢。”

    席胭檐下靠了伞,进屋好一会儿不见人进。

    杨姑云槛前拧手踌躇,她满身雨汤泥水,畏眉低眼地没面儿踏进。听得主人言,方抬起脸来,见文娘子踩着一鞋泥,在屋内来回走动。巷中人都说文娘子受了刺激,性情大变,保不准哪日便要彻底疯癫无救……

    杨姑云抬步进屋,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文娘子变了一点而已。

    “榻上衣服你换上。”

    杨姑云点点头,还未应声,便见人走过来,擦过她,伞也不打的淋身院雨,入了厨房。她立在门内凝望片时,才去榻前换了衣裳。裙衫上带着香气,是文娘子身上的味道,从前挨得近时,她总能闻到。

    她说不来是何种香料,只会干巴巴地生出一句“好闻”,比自己身上泔水味好闻。杨姑云不禁低首埋鼻地深嗅,一碗水忽然进入目中,杨姑云一下抬头,文娘子不知何时进了屋,此时正看着她。

    杨姑云霎时羞红了脸,讷讷地双手接下碗,连谢意也忘了道,只无措盯着碗底姜丝。

    直待身前人离身,她才侧过一边,挨着墙壁小口啜饮姜汤,偷眼望人。文娘子发丝奇怪地包笼布巾,仰颈咕噜噜没几口便喝空碗,乱向柜上一搁,解发巾胡乱擦拭几下,便踢掉鞋,上榻翻躺里侧。

    “柜上有干净的布巾,擦完便上来睡。”

    杨姑云忙应一声。文娘子背着身,她才敢四下望一望。她挪步搁好姜碗,拿布擦发,猛一低眼瞧见榻底的……鞋?

    光秃的鞋底上穿有四处洞眼,两股布绳分别拧结盘绕其上?

    外面打着雨,屋内无一点声息。杨姑云不好慢手,使力擦几回便吹灯放帐,紧贴一点榻沿儿躺下。

    她睡不着,外面的雷一声声直打得她心头跳。她僵躺着,不动一分,一只蚊子嗡嗡儿绕着面吟叫,杨姑云想它定是从帐面上的破口里飞进来。

    文娘子可不止变了一点儿。

    次日,席胭正舀着井水冲洗头发,院门突地哐哐晃叫。她瞥一眼,大清早辰谁来卸人家的门!

    “淫Ⅰ妇,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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