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刀刑
都道飞云山上两处山匪，实则原为一伙。五年前，卧虎寨内乱爆发，刀争血斗，以至整寨一夜分崩。其中内情虽不为外人详知，然有一桩惊心动耳之事仍顺由高林密叶，纷扬下山。
即，祸城殃民、作恶多端的卧虎寨寨主竟被其压寨夫人大刀斩首，落得一个头颅高悬，示众寨门的下场。
这位不知掳自何地的女子摇身成了旧山新主，甫一上任即以雷厉手段清理寨门，除少数贼匪残喘逃出，余者皆收服。自此，此女据占高崖险地，更寨名飞云，自亦随之化名飞山。
飞山，高云之下，山巅之上。
说起这位飞山寨主，李够是早闻其名，也曾有幸仗着万万贯家财得见其容。至今，李够尚记得自己惊为天人之下的由心而感。
真乃美人也！
赵琛猛抬头见之，不由暗呼！赤裳飒爽，持剑清厉，一望心颤，二望心胆颤。
“除四方巡守，余下人速入堂中候等。”
寨主一言既发，那本就立身挺直，噤声肃目的匪众立口呼应是，随言速行。只片时功夫，火光阔地之上便只寥余几影。
阎登登立步原地，眸光注视。
赵琛发现自打寨主现身，这贼头的眼目便没看过旁的人，一对眼眸珠子全盯寨主身上了。他再迟钝，也看出些许意儿来。
“李少爷，多时不见，何故又来做客？”
“山山寨主，”李够转肩，无视一道劈身眼刀，“我本也不愿来，全赖身旁这阎二好巧不巧劫了一呆子的布货。本少爷受人之托，无法，只好亲身贵寨了。”
飞山闻言目动，呆子赵琛猛可触其眸光，激得浑身一凛，结声支吾：“寨……寨主。”
“今日天晚，”飞山敛回视线，“下山诸多不便。请几位宿身留寨，且养身伤，明日我寨自将归物放行。银忠，”寨主偏目吩咐，“你来办。”
身后银忠俯首受令，他抬目略扫，冷漠出声：“几位请步。”
席胭倚身椅座儿，无聊乏困，几要昏睡，此时听得言语，便懒懒腰起身。
赵琛非独身一人，还要顾着重伤伙计，他拖拖延延鼓足胆气：“寨主，我家伙计身受鞭伤……”
他要求问寨中医伤之人，哪想一言未竟，那唤作银忠的高汉三两步登时罩身，抓鸡崽也似将他膝上伙计一举扛上肩头。轻重全然不顾，动腾得伙计声不敢溢，痛不敢唤。
赵琛敢怒，不敢言，只好一骨碌吞声，悻悻跟走。
“李少爷。”
飞山立身片时，方才转问欲行之人，“手中物可要归还？”
李够闻声回首，飞山寨主瞳色明艳，如衣似火，却无半分媚妖之气。李够笑言：“差些忘了，非我之物，自是要还。”
说时双手奉鞭，待其主相接。
鞭身刮人血肉，自沾污染迹，不甚明净。
阎登登寒目射人，动肩越步欲接，不想飞山先他一步：“谢李少爷还物，请移步休宿。”
李够当即别身，不讲礼数。
阎登登恨不能追身赶步，狠狠踹这个骄狂东西一靴脚。他收回视线，望一眼飞山，又垂目她护腕而下——他的寨主正握着他的马鞭。
阎登登心襟一动，矛盾激荡，他怪死了这肮脏血气污他宝玉，可又不可控地深为眼前之景蛊诱……
“山山，”他强迫自己止住心猿，问及正事，“你带回了英弟，他在正心堂？”
“在。”飞山驻望于堂，寨风火光，浮飘墨丝赤带。
阎登登随她凝目，沉声：“他为敌寨眼目之事，可为真？”
“是真，”飞山沉吟启步，衣影飘燃，“亦是假。”
心者，在身之中，人心也。所谓正心，是要持正，不行偏斜。
正心堂内，长方牌额下首，李将英赤袒上躯，负臂而跪。在他身后，众匪分列排立，悄声议语。
纷纷暗声，李将英全不入耳，他冷目剜刻着居高临下的三字荒唐，仿跪无人空堂。
堂中烛火忽闪，“蚊蝇”霎时消声，随后匪口齐音。李将英有感，眸孔半敛，不消多候，红袖添目，为解那一掠而过之苦，李将英将先前定于匾额的眼目移付与来人。
一般专注，旁若无人。
如果说方才李将英想要剜尽匾上三字，那么此时的阎登登恨不得剜去的便唯有“英之眼目”了。
一山不容二虎！
一“山”不容二虎！！
“自卧虎消亡，飞云更立，”飞山寨主居身高位，俯目众下，“我寨便立有三事不为：不劫贫弱；不强女妇；不杀良善。寨律血法，不容有违！”
堂下一片俯首，李将英跪于其间，头颅眼神，不愿称臣。
“本主知有人或说我等是贼匪，”飞山掠一眼他，接言声说，“劫富夺财、杀人作恶，当百无禁忌。如今却要遵守三桩律规，讲究正心，身担匪名，却不可彻行匪事，好不痛快。”
堂下左右相顾首，中有人愈加缩颈埋眼。
“先为人，后作匪。”飞山起坐下阶，与众同立堂下，“一寨一规，心怀心思者，可饶；付诸恶行者，当如卧虎宿敌，可杀，不可放。”
“寨主，”有人趁时上问，“英爷跪此，可是有违寨规？”
他是明知而故问，早寨主进堂之前便有随行者透露一二，堂中人皆知李将英敌细身份，倘其杀害良善属实，两相加之，岂能容命？
飞山执鞭负手：“一切静待薛侯归来。”
“独瞎子，你急甚么？”有人忍不住出声回呛，“便是英爷杀了人，那也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且不杀一人，何以换得数人生？此举是为大局计，寨规论的是恶意之行，非是那一刀斩！两者又岂可混为一谈？”
龙五德最恨别人“独瞎”长、“独瞎”短，他一只眼睛那是为寨而瞎，白刀血肉，盲得荣光！！旁人打打趣便也罢了，焦遥光，你一个后降入寨的两头草凭的哪门子的资格敢如此声唤老子？！
龙五德眼目横瞪，寨主当堂，他不好发作，遂记仇在心：“便算你狡得道理，饶他杀良。但有一桩，如何也开脱不得！英爷杀肥头、大耳二贼，断丘虎左右臂膀，是为寨立功不假，但他瞒隐身份，也非有虚。我也可说英爷此举是为大局计，存了长远图寨的谋心。”
“常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焦遥光辩驳，“谁人保得人面底下是哪一副心肠？你言他坏，他言你歹，好坏全凭一张嘴？见了半分影儿就行夸大构陷，依此道理，全寨上下怕不是俱要着了你的唇道了！”
龙五德气得手痒，他肚腹内沸火溢多，水墨显少：“焦遥光，你避重就轻，胡乱扯言！千真万真的明面事，你通不见，我看瞎的人是你！”
焦龙二人一时各据其理，引得堂中余众交互低语，发己言论。正心堂一片口唾，声声不休，而引出此番乱势的李将英却岿然不动，深眸只顾挑衅望主。
“都给我住嘴！”
旁观目睹的阎登登千忍，万忍，难忍！！这帮长嘴的东西，搞得周身乌烟瘴气，吵吵嚷嚷，一派“蚊雷”！
堂下一众突遭吼斥，立降八分声量，龙五德目觑一眼，没了九分。
“诸位稍安。”飞山于此时适时开口，“此事今夜必有定夺。”
寨主言间目掠堂众，一双明燃眼眸于焦龙二人身上略重几分。
那争言斗语的二人被上主这么一盯留，心头皆是一惴，彻底埋了声息。上主虽不禁言语，然非是任谁言行无遮，若是哪日一不小心放肆逆上，可百分讨不得好果实。歪的、酸的、烂的……只有吞肚的份儿，敢道“不”字，莫说上主本人，便是她身边两位爷也轻易饶不得。
一寨之主发话，正心堂终于得以消乱。偌大四方，唯余飞山沉音，清冷凌厉，掷地回荡。
“李将英是否逆违寨规，薛侯未归，暂不定论。且要究上述罪责，须要认其为我寨门中人。”飞山立足高阶，“李将英是敌寨眼目么？”
众口无声。
“李将英，”飞山眸定跪身之人，“你如何认为？”
李将英笑了，面容极具诡丽：“三回。寨主短短一时连唤我三声名姓，不枉我长久跪候。”
阎登登紧了紧拳手，鞭子在寨主掌中。
“卧虎寨眼目？”李将英眼神流连，由交赤抹额至丹凤眸孔，“我是。不然寨主认为我李将英何故跪于此地？”
闻言，众口半是无声，半是恼怒。
阎登登冷眼观看。他倒是希望他从始至终皆是。
“要你跪此，自是为了受罚，至于因何，稍后明知。李将英，”飞山视他，“你可受？”
李将英合眸又睁：“你罚我，我总是愿受的。”
飞山目他片时，随后横鞭示下：“龙五，便由你开罚。”
飞云寨虽设正心堂，拘以三规，然他等到底挂了匪名，行事擅狠拿毒，寨内自也治下数种刑罚，大小轻重，求生求死，诸般所受。今寨主所罚，是为——乱刀。
看来李将英敌目一事分明，当乱刀毙命。
龙五德闻令，二话不说，当下亮出腰间宝刀，欲行屠宰一般，直冲跪身之人。他刀虽显短小，然有险锋刀弧，此前数次与敌，龙五德皆仗此刀劈砍刺戳，饮血挥舞。他极爱此刀，还因它曾是那位被斩首的败寇所物，是他龙五德凭功劳，得了寨主赐。
此刀是他的战绩，他的地位！
焦遥光眼神紧跟：独瞎子，睁着一只眼能活，自也能死！
“李将英入我寨六月有余，明为败降，暗则谋计。”一语方落，刀扎血肉刺耳，飞山垂眸，李将英狠拭唇血，阴阴笑意望来，“然他所谋，”飞山接言，“非是助纣‘卧虎’，乃为自身计。长久蛰伏，无报无信，丘虎疑之，令其归寨杀人自证。男女二十九人，李将英借一刀旋杀一人，言杀之如蝼蚁，然天下无人视蚁为人，自无人屑于杀之。丘虎大笑，与之饮酒，押离二十八人，却暗令手下尽杀。我寨暗中目见，出手解救，不免引发动静，一时火乱，战势中肥头、大耳二人连毙李将英手。此为众目所见，而本主所言，堂下随行者当知无一误语。李将英斩丘虎臂膀，除杀敌恶，并非为了于我寨前证其改心，而是出乎本意。他要独占整座飞云山，自要先除碍石。如今丘虎之患，是本主当年之失，除根卧虎，是本寨之责。李将英既跪我正心堂，承受众罚，这一共敌便先与其共战，至于另一碍石，他注定撼动不得。”
言语至此，寨主之意已明——李将英以罪身暂免死。
李将英也差不多要死了。在此言间，他中了七刀，血流于堂，腰背洞伤。这七人或真心杀之，或迫于主命，总归轮到了谁，谁便要上前选择一块皮肉，刺下这么一刀。寨主话音落时，轮到了金阿夜。这个露几分呆愣的胖大匪汉，正举着平日里片熟肉的油亮匕首，忍着头眩眼花，在满背血洞上半晌找不准下刀处。
金阿明见他的兄弟钝得长久搞不清形势，当即忍不住出腿出手，把晕得要死的蠢货一把薅了回来。
飞山：“请薛侯进。”
堂下一众随声视外，只见一白发独臂之人跨过堂槛，稳步入内。眼目一事暂了，现下不妨听一听英爷这个寨中人有无违逆寨规了。
龙五德一眼眼觑着人近，眼肉一落，搭上人家腰间佩刀。听闻薛侯此刀削骨如泥，锋利无比？
有何用处？
拥有如此利刃，倒不见一滴血腥。
废铁一块。
“禀寨主。”薛侯止步，面无表情，“李将英卧虎寨所杀之人张焘，山下本县人氏，年二十七，父母已故，家资挥尽，抵卖祖宅，现典县西鼠子街一所房屋。其人行止轻浮，有豪横之名，三日前，强占小门良女，恐告县官，张焘将妻抵卖邻巷歪头，换得十五银，出城逃至山界际遭卧虎寨劫绑。”
“薛侯言语在此，”飞山下阶，“如有异议者，可自行探证。”
“寨主，不必探证，我龙五德没有异议，且看英爷今后。”
焦遥光揖礼：“遥光也无异议。”
其余人皆附声表态。
阎登登看着，听着，甚觉无趣。他看一眼破了七个血口依旧高持姿态跪躯的男人——失去血色的妖容，炽热不驯的眼神……他又觉着气躁了！！可惜，便是今日真的罚这个该死之人乱刀之刑，他的寨主也不会容他补上一刀。
全寨上下，唯他不能！
唯他二人不可互杀！
他转目山山，见山山正从薛侯腰鞘中拔出霜刀白刃，她的左手执掌着他的马鞭，他瞥一眼上座，赤霄从不离手……
“李将英先降我手，”飞山右掌持刀，目视众人而缓步，“后成我之臂膀，他之过，亦我之责，今日罚责，当有本主一刀。”
？？堂中众人一时瞪目，寨主要亲自刺罚？
“寨主要刺何处？”李将英赤胸露膛，血色坠玉，他问着人，“刺心吗？”
焦遥光也略略愣神，他以为寨主要刀是要挑去英爷腕缚……
阎登登心却砰跳起来，然不等他思想半刻，他一颗心，一条命便差些在满堂惊然中通通交代。
“寨主——”
飞山横挡血刀止住忙忙身影，她自下抬目：“断掌自咎，今日事止。”
阎登登半分动身不得，那流溅的血，仿佛从他身躯内猝不及防地喷涌，教他愕然僵立，茫茫无措。
他的寨主握着他的鞭，于是他的鞭，她的手，浸没血液。
呵——
一声轻笑，随即变为仰堂狂笑，李将英无多进气，却还恨着一双滴血眼目，要拉人永堕地狱一般狠狠盯眸：“多谢寨主赐我此刀。”
即，祸城殃民、作恶多端的卧虎寨寨主竟被其压寨夫人大刀斩首，落得一个头颅高悬，示众寨门的下场。
这位不知掳自何地的女子摇身成了旧山新主，甫一上任即以雷厉手段清理寨门，除少数贼匪残喘逃出，余者皆收服。自此，此女据占高崖险地，更寨名飞云，自亦随之化名飞山。
飞山，高云之下，山巅之上。
说起这位飞山寨主，李够是早闻其名，也曾有幸仗着万万贯家财得见其容。至今，李够尚记得自己惊为天人之下的由心而感。
真乃美人也！
赵琛猛抬头见之，不由暗呼！赤裳飒爽，持剑清厉，一望心颤，二望心胆颤。
“除四方巡守，余下人速入堂中候等。”
寨主一言既发，那本就立身挺直，噤声肃目的匪众立口呼应是，随言速行。只片时功夫，火光阔地之上便只寥余几影。
阎登登立步原地，眸光注视。
赵琛发现自打寨主现身，这贼头的眼目便没看过旁的人，一对眼眸珠子全盯寨主身上了。他再迟钝，也看出些许意儿来。
“李少爷，多时不见，何故又来做客？”
“山山寨主，”李够转肩，无视一道劈身眼刀，“我本也不愿来，全赖身旁这阎二好巧不巧劫了一呆子的布货。本少爷受人之托，无法，只好亲身贵寨了。”
飞山闻言目动，呆子赵琛猛可触其眸光，激得浑身一凛，结声支吾：“寨……寨主。”
“今日天晚，”飞山敛回视线，“下山诸多不便。请几位宿身留寨，且养身伤，明日我寨自将归物放行。银忠，”寨主偏目吩咐，“你来办。”
身后银忠俯首受令，他抬目略扫，冷漠出声：“几位请步。”
席胭倚身椅座儿，无聊乏困，几要昏睡，此时听得言语，便懒懒腰起身。
赵琛非独身一人，还要顾着重伤伙计，他拖拖延延鼓足胆气：“寨主，我家伙计身受鞭伤……”
他要求问寨中医伤之人，哪想一言未竟，那唤作银忠的高汉三两步登时罩身，抓鸡崽也似将他膝上伙计一举扛上肩头。轻重全然不顾，动腾得伙计声不敢溢，痛不敢唤。
赵琛敢怒，不敢言，只好一骨碌吞声，悻悻跟走。
“李少爷。”
飞山立身片时，方才转问欲行之人，“手中物可要归还？”
李够闻声回首，飞山寨主瞳色明艳，如衣似火，却无半分媚妖之气。李够笑言：“差些忘了，非我之物，自是要还。”
说时双手奉鞭，待其主相接。
鞭身刮人血肉，自沾污染迹，不甚明净。
阎登登寒目射人，动肩越步欲接，不想飞山先他一步：“谢李少爷还物，请移步休宿。”
李够当即别身，不讲礼数。
阎登登恨不能追身赶步，狠狠踹这个骄狂东西一靴脚。他收回视线，望一眼飞山，又垂目她护腕而下——他的寨主正握着他的马鞭。
阎登登心襟一动，矛盾激荡，他怪死了这肮脏血气污他宝玉，可又不可控地深为眼前之景蛊诱……
“山山，”他强迫自己止住心猿，问及正事，“你带回了英弟，他在正心堂？”
“在。”飞山驻望于堂，寨风火光，浮飘墨丝赤带。
阎登登随她凝目，沉声：“他为敌寨眼目之事，可为真？”
“是真，”飞山沉吟启步，衣影飘燃，“亦是假。”
心者，在身之中，人心也。所谓正心，是要持正，不行偏斜。
正心堂内，长方牌额下首，李将英赤袒上躯，负臂而跪。在他身后，众匪分列排立，悄声议语。
纷纷暗声，李将英全不入耳，他冷目剜刻着居高临下的三字荒唐，仿跪无人空堂。
堂中烛火忽闪，“蚊蝇”霎时消声，随后匪口齐音。李将英有感，眸孔半敛，不消多候，红袖添目，为解那一掠而过之苦，李将英将先前定于匾额的眼目移付与来人。
一般专注，旁若无人。
如果说方才李将英想要剜尽匾上三字，那么此时的阎登登恨不得剜去的便唯有“英之眼目”了。
一山不容二虎！
一“山”不容二虎！！
“自卧虎消亡，飞云更立，”飞山寨主居身高位，俯目众下，“我寨便立有三事不为：不劫贫弱；不强女妇；不杀良善。寨律血法，不容有违！”
堂下一片俯首，李将英跪于其间，头颅眼神，不愿称臣。
“本主知有人或说我等是贼匪，”飞山掠一眼他，接言声说，“劫富夺财、杀人作恶，当百无禁忌。如今却要遵守三桩律规，讲究正心，身担匪名，却不可彻行匪事，好不痛快。”
堂下左右相顾首，中有人愈加缩颈埋眼。
“先为人，后作匪。”飞山起坐下阶，与众同立堂下，“一寨一规，心怀心思者，可饶；付诸恶行者，当如卧虎宿敌，可杀，不可放。”
“寨主，”有人趁时上问，“英爷跪此，可是有违寨规？”
他是明知而故问，早寨主进堂之前便有随行者透露一二，堂中人皆知李将英敌细身份，倘其杀害良善属实，两相加之，岂能容命？
飞山执鞭负手：“一切静待薛侯归来。”
“独瞎子，你急甚么？”有人忍不住出声回呛，“便是英爷杀了人，那也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且不杀一人，何以换得数人生？此举是为大局计，寨规论的是恶意之行，非是那一刀斩！两者又岂可混为一谈？”
龙五德最恨别人“独瞎”长、“独瞎”短，他一只眼睛那是为寨而瞎，白刀血肉，盲得荣光！！旁人打打趣便也罢了，焦遥光，你一个后降入寨的两头草凭的哪门子的资格敢如此声唤老子？！
龙五德眼目横瞪，寨主当堂，他不好发作，遂记仇在心：“便算你狡得道理，饶他杀良。但有一桩，如何也开脱不得！英爷杀肥头、大耳二贼，断丘虎左右臂膀，是为寨立功不假，但他瞒隐身份，也非有虚。我也可说英爷此举是为大局计，存了长远图寨的谋心。”
“常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焦遥光辩驳，“谁人保得人面底下是哪一副心肠？你言他坏，他言你歹，好坏全凭一张嘴？见了半分影儿就行夸大构陷，依此道理，全寨上下怕不是俱要着了你的唇道了！”
龙五德气得手痒，他肚腹内沸火溢多，水墨显少：“焦遥光，你避重就轻，胡乱扯言！千真万真的明面事，你通不见，我看瞎的人是你！”
焦龙二人一时各据其理，引得堂中余众交互低语，发己言论。正心堂一片口唾，声声不休，而引出此番乱势的李将英却岿然不动，深眸只顾挑衅望主。
“都给我住嘴！”
旁观目睹的阎登登千忍，万忍，难忍！！这帮长嘴的东西，搞得周身乌烟瘴气，吵吵嚷嚷，一派“蚊雷”！
堂下一众突遭吼斥，立降八分声量，龙五德目觑一眼，没了九分。
“诸位稍安。”飞山于此时适时开口，“此事今夜必有定夺。”
寨主言间目掠堂众，一双明燃眼眸于焦龙二人身上略重几分。
那争言斗语的二人被上主这么一盯留，心头皆是一惴，彻底埋了声息。上主虽不禁言语，然非是任谁言行无遮，若是哪日一不小心放肆逆上，可百分讨不得好果实。歪的、酸的、烂的……只有吞肚的份儿，敢道“不”字，莫说上主本人，便是她身边两位爷也轻易饶不得。
一寨之主发话，正心堂终于得以消乱。偌大四方，唯余飞山沉音，清冷凌厉，掷地回荡。
“李将英是否逆违寨规，薛侯未归，暂不定论。且要究上述罪责，须要认其为我寨门中人。”飞山立足高阶，“李将英是敌寨眼目么？”
众口无声。
“李将英，”飞山眸定跪身之人，“你如何认为？”
李将英笑了，面容极具诡丽：“三回。寨主短短一时连唤我三声名姓，不枉我长久跪候。”
阎登登紧了紧拳手，鞭子在寨主掌中。
“卧虎寨眼目？”李将英眼神流连，由交赤抹额至丹凤眸孔，“我是。不然寨主认为我李将英何故跪于此地？”
闻言，众口半是无声，半是恼怒。
阎登登冷眼观看。他倒是希望他从始至终皆是。
“要你跪此，自是为了受罚，至于因何，稍后明知。李将英，”飞山视他，“你可受？”
李将英合眸又睁：“你罚我，我总是愿受的。”
飞山目他片时，随后横鞭示下：“龙五，便由你开罚。”
飞云寨虽设正心堂，拘以三规，然他等到底挂了匪名，行事擅狠拿毒，寨内自也治下数种刑罚，大小轻重，求生求死，诸般所受。今寨主所罚，是为——乱刀。
看来李将英敌目一事分明，当乱刀毙命。
龙五德闻令，二话不说，当下亮出腰间宝刀，欲行屠宰一般，直冲跪身之人。他刀虽显短小，然有险锋刀弧，此前数次与敌，龙五德皆仗此刀劈砍刺戳，饮血挥舞。他极爱此刀，还因它曾是那位被斩首的败寇所物，是他龙五德凭功劳，得了寨主赐。
此刀是他的战绩，他的地位！
焦遥光眼神紧跟：独瞎子，睁着一只眼能活，自也能死！
“李将英入我寨六月有余，明为败降，暗则谋计。”一语方落，刀扎血肉刺耳，飞山垂眸，李将英狠拭唇血，阴阴笑意望来，“然他所谋，”飞山接言，“非是助纣‘卧虎’，乃为自身计。长久蛰伏，无报无信，丘虎疑之，令其归寨杀人自证。男女二十九人，李将英借一刀旋杀一人，言杀之如蝼蚁，然天下无人视蚁为人，自无人屑于杀之。丘虎大笑，与之饮酒，押离二十八人，却暗令手下尽杀。我寨暗中目见，出手解救，不免引发动静，一时火乱，战势中肥头、大耳二人连毙李将英手。此为众目所见，而本主所言，堂下随行者当知无一误语。李将英斩丘虎臂膀，除杀敌恶，并非为了于我寨前证其改心，而是出乎本意。他要独占整座飞云山，自要先除碍石。如今丘虎之患，是本主当年之失，除根卧虎，是本寨之责。李将英既跪我正心堂，承受众罚，这一共敌便先与其共战，至于另一碍石，他注定撼动不得。”
言语至此，寨主之意已明——李将英以罪身暂免死。
李将英也差不多要死了。在此言间，他中了七刀，血流于堂，腰背洞伤。这七人或真心杀之，或迫于主命，总归轮到了谁，谁便要上前选择一块皮肉，刺下这么一刀。寨主话音落时，轮到了金阿夜。这个露几分呆愣的胖大匪汉，正举着平日里片熟肉的油亮匕首，忍着头眩眼花，在满背血洞上半晌找不准下刀处。
金阿明见他的兄弟钝得长久搞不清形势，当即忍不住出腿出手，把晕得要死的蠢货一把薅了回来。
飞山：“请薛侯进。”
堂下一众随声视外，只见一白发独臂之人跨过堂槛，稳步入内。眼目一事暂了，现下不妨听一听英爷这个寨中人有无违逆寨规了。
龙五德一眼眼觑着人近，眼肉一落，搭上人家腰间佩刀。听闻薛侯此刀削骨如泥，锋利无比？
有何用处？
拥有如此利刃，倒不见一滴血腥。
废铁一块。
“禀寨主。”薛侯止步，面无表情，“李将英卧虎寨所杀之人张焘，山下本县人氏，年二十七，父母已故，家资挥尽，抵卖祖宅，现典县西鼠子街一所房屋。其人行止轻浮，有豪横之名，三日前，强占小门良女，恐告县官，张焘将妻抵卖邻巷歪头，换得十五银，出城逃至山界际遭卧虎寨劫绑。”
“薛侯言语在此，”飞山下阶，“如有异议者，可自行探证。”
“寨主，不必探证，我龙五德没有异议，且看英爷今后。”
焦遥光揖礼：“遥光也无异议。”
其余人皆附声表态。
阎登登看着，听着，甚觉无趣。他看一眼破了七个血口依旧高持姿态跪躯的男人——失去血色的妖容，炽热不驯的眼神……他又觉着气躁了！！可惜，便是今日真的罚这个该死之人乱刀之刑，他的寨主也不会容他补上一刀。
全寨上下，唯他不能！
唯他二人不可互杀！
他转目山山，见山山正从薛侯腰鞘中拔出霜刀白刃，她的左手执掌着他的马鞭，他瞥一眼上座，赤霄从不离手……
“李将英先降我手，”飞山右掌持刀，目视众人而缓步，“后成我之臂膀，他之过，亦我之责，今日罚责，当有本主一刀。”
？？堂中众人一时瞪目，寨主要亲自刺罚？
“寨主要刺何处？”李将英赤胸露膛，血色坠玉，他问着人，“刺心吗？”
焦遥光也略略愣神，他以为寨主要刀是要挑去英爷腕缚……
阎登登心却砰跳起来，然不等他思想半刻，他一颗心，一条命便差些在满堂惊然中通通交代。
“寨主——”
飞山横挡血刀止住忙忙身影，她自下抬目：“断掌自咎，今日事止。”
阎登登半分动身不得，那流溅的血，仿佛从他身躯内猝不及防地喷涌，教他愕然僵立，茫茫无措。
他的寨主握着他的鞭，于是他的鞭，她的手，浸没血液。
呵——
一声轻笑，随即变为仰堂狂笑，李将英无多进气，却还恨着一双滴血眼目，要拉人永堕地狱一般狠狠盯眸：“多谢寨主赐我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