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松风,蔽日夏昼。

    “李兄,你说这山匪口中言语,可有真信?莫不到了山下,只不见货物?”赵琛此时方敢扬声,那引路之贼远去,劫后余生,有惊无险,他是发首蓬乱也迎风,靴衣沾露亦觉轻。

    他立住歇了一歇,于蜿蜒山径上望一眼:“那飞山寨主应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虽他通只见了昨夜一面,连句话也未能攀上。

    李够衣袂甩着,闷身在前,莫说理他,那不顾崎岖山道俯冲而下的影风,直把身后二人视为甩不掉的厌尾一般。

    赵琛自知有虚,他自身是得保全,狗少爷可着实受了苦头。挨了阎贼那一番拳脚不说,夜间又遭鼠闹蚊鸣,看他眼下青黑成双,定然是不得半刻休憩。

    是以对方大清早辰一脸暴躁,嫌嫌弃弃看他不顺之时,他皆好言好色,不明动一毫肝火。

    见狗少爷黑脸不作理会,赵琛行不多步,又将眼目落至一步之前的文娘子,他瞥一瞥对方肩背,酝酿后抛出一语枝儿:“文娘子如何也受绑入了匪寨?”

    对此,他甚为纳罕,百思不能定解。

    席胭心中正思己事,听见身后赵琛问,当下想也不想,简言直回:“他家小厮。”

    “啊?!”

    倘若赵琛此声是“惊觉路错”,那么前方一嗓则是夜路撞鬼无疑。

    蓦此耳听骇叫,引得这里两人一齐投目,只见十几步外,要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李少爷不知何故止了步,四肢僵直,如受定身鬼术。

    “李兄,你何故叫唤?”

    赵琛又奇又疑,他眼目四顾,不及人回,便赶身近前。待得抻颈一探,立吁声嘲讽:“李兄,你也太过大惊小怪!不过是一条蛇,竟吓得你如此惊唤。”

    李够惊魂未定,闻听此言,板着眼一瞅:“你当少爷是被此蛇所吓?”

    不是吗?

    狗少爷话音里的低嘲教赵琛蒙上一层雾水,他愣一眼前方拦道的青青翠蛇,又左右观看一回——溪流潺潺,林露深深……莫非有白日狼虎?或是另一伙山贼也要来劫他们的道儿?

    他立时扭颈后瞪,如夜路疑神。

    他身上可没钱了啊!一条命也是方活过来……

    “赵兄,”李够低压声气,“你可听得动静?”

    甚动静啊……

    赵琛才脱匪口,嘴皮子也才消肿,正是“怕井绳”的头一年,经不得多一点的风吹草动。先前那点身轻体快眼下被这兮兮问语吓得几要瘫身坐倒。

    “李兄……”

    “呆子,你倒是向前看一看。”

    向前?

    赵琛探一步,再探一步,脖子抻到山底下了也未瞧出什么影身来。

    就眼下一条细长长蛇影……

    赵琛盯着看,盯着看,忽觉不对来。他眼目又不瞎,他李大少爷两眼眶里镶的珠光宝物?独独他能瞧见?换他就费了死力也千难万难?

    还恁地大叫一声。

    就是被横道的蛇虫所吓。虚张声势!欲盖弥彰!昨夜一只老鼠已吓得要昏,这狗少爷能有多少胆量!

    赵琛一瞬头目清明。他撇转着头,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小弟耳目不灵,听看不出甚么,李兄不妨直言明说,或是……身先领路。好教我二人心中有底,免于猜想。”

    敢颠倒过来吓唬他?差点着了你的道儿!狗东西!

    “赵甚么,”李够稳肩不动,只启一启唇儿,“你既无膂力,又常时少智,现下又添带耳目不灵,真是好奇你家门生意如何打理?往来贩货算盘可拨得清?哦,我忘了,你有家人伙计,三人可顶诸葛!”

    “……”

    呸!你一游手好闲、花心不定的浪荡纨绔哪里来的脸面说出这等言语?!

    哼!

    他言任他言!

    赵琛已是看破,心中有气,面上却滴怒不漏。

    不过强说刺语罢了。李兄,你怕是骇蛇骇得紧罢?!哈哈哈——

    惊慌一扫荡尽,愧疚也翻为捉弄,赵琛像个得势翻身的小人,得意意地俯身拣一长枝,眼尾儿扫着人,就要上前——

    “赵呆子,”李够极力压住声调,要退不退,“你最好莫要动作。若你被咬,本少爷便就地将你埋身。”

    “不劳贵手。”赵琛斜他一眼,心下狂笑,“喏——”他努一嘴示意,“见见成成一条山溪河道,我啊泡里头就成。”

    赵琛方出口便悔了,不吉!大不吉!他暗暗在心中连唾,想着一会儿须得偷寻个空儿自掌三个嘴巴。

    要说赵琛平日倒不是十分冒失,可奈何不住眼下拿住了别人短,捉弄心思霎占上风。他搂着袖儿,捏着一根断枝叶杈,竟真要去招惹地蛇。

    蠢货!李够想骂,又不敢大声。他回望身后,见后路挡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文娘子。

    赵琛脑袋尚昏,一步步,身动靴动……

    李够又后望一眼,已打算不要脸面。

    那懒身舒展的翠蛇许是有所警觉,未等“大着胆子”的枝尖儿磨蹭近,便一个抖身蜷动,呲溜游走。这一突动可吓得两人俱是一跳,装的模儿,作的样儿,通通崩碎一地。

    “!…………”

    两人的心哐哐地砰来跳去,一时各自强面,谁也不望谁。

    李够率先拾起“脸面”,先声骂人:“赵呆子,你做什么呢!少爷没被蛇吓,倒着了你一惊一乍、冒冒失失的惊。这蛇又不碍什么道儿,悄悄避过去便是,蠢着脑袋惊扰它做甚?方才侥幸,若当真被咬一口,毒死了一条命,黄泉路上算不算你自受!”

    赵琛搬起石头自砸脚,本已有愧,但吃对方抢骂几句,心中一时气忿,红着面皮便行反唇:“不碍道儿,您老倒是迈腿啊!又不是金子银子做的,重得你迈不动?!方不是身轻如燕想上天,这会儿一条蛇就吓得折了翅鬼叫栽地了?!乱张声势!不怕你跳恁老远!你一个怕鼠之人,不畏蛇就日头出西了。我赵琛今日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要摁着蛇头把你我二人一道咬了,各投各河,下一世莫行一道!”

    如此乱口疯癫,不管不顾的揭短赖样直气得李够心肝火冒,拳如铁锤!他向来不是甚么温性儿,气不得,更忍不得。虽畏鼠惧蛇为真,但面子却是死要的。

    多言岂能解气!李够挥起拳风就要狠揍眼前气得他浑身不舒坦的蠢货!

    他上一世定被身前这条呆狗给咬了,这一遭竟答应他上这飞云山!

    赵琛眼见挨打,却也不躲。昂着首,挺着胸,姿态极为嚣张,可两只眼里却蕴着:我赵某欠你的,你要打便打,我绝不还手。

    倒有几分忍辱负重的可怜劲儿。

    可看在李够眼里,通通化为粗暴三字——欠收拾!

    眼看赵琛要挨收拾,一直默默不语的席胭忽而开口:“别动。”

    什么?

    席胭声量很低,但听在另二人耳里便堪比常年摆在身边的木头人忽开口与你说话。

    阴幽幽的……

    虽不至吓得魂不附体,但也着实中了九分惊吓。

    李够当即刹住拳风,凝目巡视,心神紧绷。

    赵琛听出不对,跟着紧张起来:“文娘子,你方才所言何意?”

    席胭盯住一处:“蛇。五步外。”

    啊!赵琛眼瞪铜铃。

    李够一眼目见——坡草灌内隐隐蔽盘一条绿蛇……他眼皮一跳,登时惊惧敛眸,只入目一眼,他魂便要离体。

    此蛇非同一般。不然她方才不声不响,偏此时开了口。果然下刻听得一句晴天霹雳——

    “有毒。”

    席胭轻补一言。

    李够脸庞刷的惨白,双目惊骇,怕得想逃。赵琛也“强”不起来了,甚至腿肚儿都要打哆嗦。不怪他怕,三人独他一人背身,天爷!毒蛇在他身后呢,他看不见,动不得,他还离得最近,但有个高低,准是他先入蛇口!

    他抖抖缩缩挪着眼一点点望见文娘子,幸好,她离得远。有两个堂堂男子,岂能让女子挨咬。

    “轻步离开。”

    文娘子声音又低又轻,尽管听来无甚情感,好歹能有个指引,“不要惊动它。”

    李赵二人正是六神无主时,观席胭面无表情稳如泰山之模样,如何不硬着头皮照做。

    山间泥道一瞬变为薄冰万丈。李够怕蛇怕得要死,身份脸面通通先扔下山;赵琛也跟着怕得要死,无妨,他本来也无多少脸面。这二人是一步不敢迈实,生怕自己脚重,落得冰裂丧命的下场。

    席胭在后,看着两人如履薄冰的背影,她想说一句可以了,转念一想,眼下还在山中,杂草丛丛,不定哪一丛会突然冒出一条,将前方两只“惊弓之鸟”吓得魂飞魄丧,扑翅奔逃。

    抬看一眼林梢日头,依此行速,若要尽早下山,除非二人身后有蛇追。

    一思才过,竟果听得动乱!席胭看去——赵琛活像一只陡然看见人类的小雀,噌地惊恐逃飞。可惜他无有双翅,然他的嘴能言人语:

    “李……李兄,死、死人……是死人!”

    他语无伦次,指着手哆嗦。

    席胭正不明何物造出那般动静,闻得赵语,当下快步,方赶至半道,便见身尸上坡处露身一位形容狼狈的小妇人。

    “官人……莫要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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